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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头的爱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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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6-2-26 19:59:28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正序浏览 |阅读模式
那年头的爱情

清秋子

作者简介

清秋子,生于重庆,长于长春。早年曾下乡插队8年,其间开始阅读文学作品并写作。努力写诗约十年,曾有一诗收入《朦胧诗选》。
  80年代末以来,南下打工。十数年中,曾任公司职员、报刊编辑及执行主编,辗转于南北。从2001年起,定居海口,现供职于某媒体。
  2003年初上网并开始网络写作,先后在网上发表长篇小说《我在北京的“地老鼠”生活》、《那年头的爱情》(原名《六莲》)、《深圳,你让我泪流满面》、《折腾十年》(原名《我的青葱岁月》)及长篇散文《春节,我在上海东奔西走》、《“牛魔王”忏悔录》等。几乎每一部作品,都能引起网络读者的极大反响,从而名声大振,被誉为“实力派网络作家”。


内容简介

故事发生在海南的一个山清水秀的乡村。海口某公司职员白若川,被临时派到公司设在这里的养鳖场监督工作,认识了乡村小姑娘六莲和她的父亲吴老伯。白与六莲父女俩有了密切的交往,发现了他们淳朴美好的内心世界,也为他们艰难的生活境况而感叹。在这一段交往中,白若川与六莲产生了朦胧而真挚的感情,但终究被世俗的重重障碍所阻隔,只能是镜花水月。在一段时间里,吴老伯连续遭遇病痛和人祸,宁静的生活受到冲击。六莲不安于在寂寞的乡村里荒废时光,渴望与白若川一起前往海口,开始新的人生,但最终这个唯一的希望也成为泡影。白若川所在的公司养鳖场因与当地村民产生种种利益冲突,也充满了动荡不安。各色人物的欲望、利害,纠葛在一起,展示了一幅当代农村的世相百态。
小说笔调优美纯净,有沈从文的淡雅之风。对乡土风俗、自然景色都有独到的描写。小说塑造的主要人物栩栩如生,个性饱满,如在目前。其他人物如村长霍半、鳖场工人老金、主管小郭、乡村个体户马寡妇,也都虎虎有生气,具有乡村人物的典型性。
小说反映上世纪90年代末乡村的各种变化与矛盾,揭示了底层群体的内心世界,从一个角落描绘了乡村生活的全貌,实为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乡土文学佳作。

宣传文案


沈从文先生的《边城》,构筑了一个文学伊甸园。那山、那水、那人,如淡彩画,永久留在几代读者的心头。《边城》那样的意境,于今几乎已不复可得。甚嚣尘上的现代潮流,把一切精致、质朴与优雅都席卷以去。然而我们惊喜地发现,网络作家清秋子,以其空灵、深挚、优美的文笔,给当今读者描画了一幅新时代的《边城》。
  公司职员白若川因偶然机会下乡,认识了农村少女六莲及其父亲吴老伯,与父女俩有了密切交往。不期然地,白若川与六莲之间产生了一段真挚而又复杂的感情。
  清秋子的长篇小说《那年头的爱情》(原名《六莲》),就在这段凄美而又注定无望的感情纠葛中缓缓展开,揭示了目前尚不能消解的城乡间的巨大鸿沟给人带来的伤害。小说以清新流利的笔触,刻画了楚楚动人的乡村姑娘六莲以及一系列生动可感的乡村人物,描绘了他们的生活与命运。小说最为令人扼腕叹息的,是在明媚如画的乡间背景下,六莲纯净的内心世界与她炽热的爱情追求,竟然换来的是一个无比哀婉的结局。
  这样的故事,似乎不是发生在现实中,但又的的确确是来源于真实生活。小说里的一草一木,人物的一颦一笑,都让人似曾相识、砰然心动。我们不能不感叹:生活的美好与不圆满,是无处不在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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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2-26 20:13:33 | 只看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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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傍晚时分,六莲并没有一如往常地回家做饭,老宅里显得异乎寻常地空寞。而那一边厢,若川在鳖场独坐高楼,心事重重,工人来喊他吃饭,他哪里有甚胃口,只说是不吃了。看看窗外,秀娘山早就被夜色所掩盖。天地浑蒙,雨始终未能畅快地下,小村只是一片风雨飘摇的样子。
  老伯忙着疏通蕉园里的排水沟,从地里回来得晚。见老宅灯火也无一盏,心下不免诧异。喊了几声,六莲竟踪影全无。待冲了凉出来,又坐了坐,还是等不到六莲的影子。空空的院落里只有小白不安地窜来窜去。老伯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,不知六莲遇到了什么事。他记忆里,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景。自小六莲就懂事孝顺,不打招呼便不回家的事,是不可想象的。吸完了一管烟后,老伯自己弄了些残汤剩饭,吃罢了,又坐在廊前候六莲回来。
  小白也察觉出今日事有蹊跷,耳朵竖立得直直的,村中方向只要有一丝响动,便急躁地吠叫几声,听起来,竟有些凄惶。老伯听了一会儿收音机,身上又开始酸痛。阴雨天气,湿气好似都逼到了骨髓里,越发的难忍。往日一遇这样天气,六莲就会来为阿爸揉背,又会绞了热手巾递给阿爸敷腿。今日这女子却不知野到哪里去了?老伯关掉收音机,看看时候不早,心里就发起急来。这样的天气,六莲会在谁家盘桓得这么久呢?想想,他就起了身,披了一块雨布,找来根柴棍当作拐杖,去了村中。
  老伯亲自到村中来,若干年中还是头一次。路上村人们见了,打过招呼后,都感惊奇。老伯也不理会,径直去了亚娟家。他知道,六莲的小姐妹不过两个,美芬如今已嫁了,就剩亚娟待在家里。
  但是,六莲并没有在这儿。亚娟病恹恹的躺在床上,听见家人在外面叫,便勉强起床出来,见是老伯来了,也是惊奇。老伯问了亚娟几句,却不得要领,他脸色越发地阴了,返身便走。雨夜里,村庄很静谧。家家矮檐下,有农人在絮语,还有那锅碗相碰的家常声音。雨打在雨布上闷闷的响,脚下石板路是光亮亮的。老伯边走,边四下张望,心头生出了一种凄惶感。六莲不过是一时不见,他就像天要堕了一般,要是将来放她飞去海口,老来寂寞的日子,又如何打发?天对他有恩,赐了一个乖巧的女儿给他,但他知道,凡事都要还账,六莲也许,真就要在哪一刻永远离他而去。路过翁家的时候,听见翁哥在院里说笑,老伯心里一亮,埋怨自己怎会就把这里给忘了,便隔墙喊了一声“六莲”。翁哥闻声,忙不迭的跑了出来,一脸的疑惑:“六莲?她没有来这里呀。”老伯听了,失望到了极点,忍了一忍,便摇头说没事,重新又拄起拐杖,向老宅走去。
  临近家门,远远看见鳖场里灯火通明,老伯心有所动,想到,莫非六莲去了白助理那里?虽然从情理上说,这不大可能,但还是决定去看看。
  鳖场此时已乱成一团,恰好比民国末年败退之前的南京总统府。工人们刚刚知道霍半要接手鳖场的消息,顿感大难临头,除了一二人之外,都决意要走。七嘴八舌的议论了一番去向,一时却理不出头绪来,就都骂霍半老狗将来不得好死。众人皆知大势已去,有的急急的收拾细软,有的四下里寻觅公家的小物件据为己有,恨不能连夜就奔逃一空的样子。
  工人们见到老伯来,也是大大的惊奇,但仍是热情相待。知道了他要找白助理,就有人带他去了若川的炮楼底下。这时候的若川,心情直如李后主,只觉得千万里的江山,都残破得无法再收拾了。往日的春花秋月,美目巧笑;今日上午的寂寂山风,入骨芳香,都如钢针刺在心里。如果一个星期后回了城,又如何天天能见到六莲?如果不见到六莲,又有何生之乐趣?正在乱想间,听得有人呼唤,便从窗口探头去看,见是老伯来了,就连忙下了楼。
  老伯见若川愁容满面,心知六莲绝不可能在这里,但心仍有不甘,问了句:“六莲来过么?”若川身子在冷雨里一激,反问道:“六莲?她在哪里?”老伯见若川如此反应,更觉无望,叹了口气说:“下午我去地里,她说你们的老板来了,她要来看看,出来后就再没回家。”若川一听,更是意外,脱口而出道:“什么?六莲下午来过鳖场么?”他蓦地想到,下午六莲如果来了鳖场看热闹,那肯定是看到了他与妻子在院子里对话的情景。将心比心,若川心里猛一抽搐。今日里天旋地转,世事剧变,叫小姑娘怎么承受得了?难道是……他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若川在冷雨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——这个世界上,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六莲去了什么地方。
  老伯见若川心力交瘁,只当是鳖场的事闹得他如此,倒有些不忍了,就要告辞。若川忙搀住他,急急的说:“我跟你一起去找吧。”老伯实在想不出六莲是遇到了什么事情,连对老爸讲讲都不肯。想到女儿的性情执着到这地步,今后还不知有多少世上艰险在等着她,于是就仰天叹了一声:“算了,我的女儿,是总要回我这个家的。”说罢,与若川道了个别,就拐着腿,一步步踩着雨水,艰难地走了。若川见老伯蹒跚而去的背影,心内顿时生出歉疚,一面又担心六莲此时的处境,竟呆立在雨中不知如何是好。少顷,才如梦方醒,拔腿奔到小楼,向工人借了手电,匆匆上山去了。

  此时的六莲,正如若川所料,是去了山上那个无主的墓园。墓地的大树蔽天,为她少许遮挡了一些风雨。少女的泪,到此时,已经全然流尽。从下午离开鳖场,到后来的风雨漫天,已不知有多少个时辰过去了。单衣不耐秋寒,但六莲早已感觉不到外界的阴晴凉热了。她从起初的悲愤中渐渐脱离出来,把一些事情想得很透彻了。白助理深深地伤了她的心,但是她又没有理由怨恨他。助理本来有家有老婆,这是人人皆知的事,但一旦当这个事实展开在她面前时,却残酷地毁灭了她关于海口的所有美梦。说来,她也许不至于如此脆弱,但爱得痴迷的人,就是这样不堪一击。自从白助理走近她家的那一天起,小姑娘心目中的海口,就是白助理与她共有的。她没有想到过什么与人分享,更没有想到,那海口其实是与他毫无关联的。她是山沟里的女儿,海口没有一条路,是修来给她堂堂正正的走的。海口,秀娘山后面很远的那个地方,还没有等她跨进去,就被人狠狠地给逐出来了。六莲,一个从小傲慢的姑娘,一向没有把蒋天海那样的男孩放在眼里,但是今天她知道了,还有比她六莲更有资格傲慢的人,那就是住在海口或比海口更大的城市中的人,他们或她们决不可能平等的待她。白助理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,白助理是上天派来的一个特别的男人,他不代表别人,只有他才能走进她六莲苦命的家,握一握她干粗活儿的手。现在她知道了,白助理只是一个……来走亲戚的人,来了,终究还要走。如果白助理不是那样盛气凌人的一群人中的一个,而是从小也生长在这山里,那也就是另一个翁哥,身上就不会有那迷人的光辉,不会有那入骨的亲切气味。
“白助理,白……”羼弱的小姑娘一直在心里很绝望地喊着,脚步杂乱,从鳖场逃跑似地冲出来,下意识地上了山。她来到这曾在几小时前献出自己处女之身的祭献地,其实,是在绝望地捍卫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梦想。却不料,触景生情,就更加哀痛得不能自抑,眼前不断重复出现白助理伸手去为妻子掩衣服的动作。那是一种有着几十年积累的默契,它向所有敢于向它挑战的人宣告:这两个人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。这个无意中的动作,远胜于上午白助理给予她的全部激情。白助理在海口的生活,真相到底是怎样的,六莲曾在以往的三个月中做过无数揣测,她调动了所有看来的、听来的印象,才形成了一个朦胧的轮廓。可是,白助理只轻轻的这一伸手,就把这朦胧的猜想,汽泡一样地捏破了。六莲在鳖场门前看到这一幕时,所感到的,不亚于亚娟遭到“情人”抛弃时所感到的震惊。她一下就明白了,那个天堂是存在的,跟自己想的差不多,但有一点不同的是:风可以进去,雨可以进去,甚至连小白这样的宠物也可以进去,但是,一个叫六莲的农村小姑娘却进不去!她现在完全清醒了,比任何一个城里姑娘都不差,她明白,几个月来,关于去海口的梦,其实都是栓在白助理一个人身上的,今生如果不能与白助理做与生俱来的结发夫妻,那么海口也就不算是什么天堂。可是,那种“与生俱来”、那种助理妻子身上的傲慢、明丽与高贵,她六莲怎么可能有!白助理只是一个梦,不知道她命中哪里出了错,才有了这样一个梦。他来过,他爱过自己,他还要走,并且将永远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——如此而已。几个月来,她自己所做出的种种行为,不过是上演了无数痴心女子演出了千万年的共同悲剧。霍村的日子,寒暑交替,秧绿稻黄,白助理兴致勃勃来做了一回客而已。他留下来的,还能有什么?
  渐渐的,六莲的耳边,又响起白助理上午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喊出的激情之声——“六莲,六莲,你就是我的圣女果啊!”天地间若有大圆满,也就是那一刻了。人的一生如果有大欢乐,同样也是那一刻了。处女的祭献,是她六莲最壮丽的一次飞升。六莲,再不是昨日的六莲了。那一时刻,到老到死,她都可以含笑来回忆的。可是,那欢乐是何等的短暂啊,不过几个小时后,她就从天上掉了下来。天堂的门,轰然合上。霍村里平凡、卑微、苦闷、无望的生活,她是要过一辈子的。白助理是凡人,给不了她一架天梯,那个服饰明丽的女人,代表了城市里的另外一种力量,它把白助理拉了回去,而把她六莲拒绝在门外。
  就在吴老伯瘸着腿在村中到处寻六莲的时候,六莲已经完成了内心的痛苦经历。她已经不再想什么了,也不想马上回家去。她就这样,在墓园的小叶桉下坐着,任风吹雨打。她要等长夜过去。她要等明天一个新的太阳升起来。然后,在这片古老的乡土上本本份份地活下去。烧火做饭,嫁人生仔,做中国无数普通村妇中的一个。再往后,会在烈日下慢慢变得苍老,变得迟钝,最终屈从于命运。
这就是六莲在这个风雨黄昏里的所思。幼稚天真的女孩子,在命运的打击下,也会突然就饱经沧桑。她并不能具体地想象到未来,但那命定的一切,似乎已经历历可感了。
  凄风苦雨里,六莲独自坐了许久,心到了麻木的状态。往日鲜活的日子,被她默默埋葬。她不再落泪,不再抽泣,心内也没有了那绝望的呼喊。情到极浓时,就薄得渐无踪无影了。以前听阿爸吹笛子的时候,她常在暗中恼恨那《落梅花》的曲调太冷,与少女的心境格格不入。但是今天,她理解了阿爸为何有几十年的沉郁。人生最惨痛的,莫过于不能与最爱的人相厮守。六莲感觉到,那漫天飘飘的雨,就是天在替她落泪。她生于南国,没见过雪地里的梅花是什么样子,想那花落起来,也该就是这么的悲吧?
  就在她这样沉浸在一种淡得几乎什么也没有的气氛中时,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。那声音,微弱而凄惶,是在喊她的名字:“六莲,六莲啊——”。她屏息听了听,心里微微一颤,那是白助理在附近喊她。若在平时,白助理的声音对于她就是天堂之音,她准会跳起来,迎上前去,把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给了他。可是此刻,她没动,也不想应答。在村里,只有白助理才能猜得出她会躲在这里。自己下午从村里“失踪”,不知已经惊动了多少人?阿爸、翁哥、亚娟,他们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行踪。他们都是、或者可以算是自己的亲人了,但这个上午发生的事,对于她自己的意义,他们永远不会想得到。上午,在这片墓园荒芜的丛林里,六莲第一次完成了做女人的过程,与一个可亲的男人,在幕天席地之中做爱。还有什么是比这更悲壮的?莲花在秋日里红艳艳的盛开了,却在几个小时后悄然落尽。她六莲在今后的漫漫长途中,再也不会有这样绝美的花开了。
  白助理凄凉的呼喊声一直不停。六莲在一瞬间,甚至有些恼恨他了。助理为什么要来找她,为什么不让她独自回味这一天中的天翻地覆?山里的雨声凄楚万分,但她六莲却感觉不到。她已经死了心,只想盼到明朝的太阳升起,做一个崭新的人。明天的日月里,没有白助理撩人的笑意,没有他温厚的说话声,没有他小心翼翼的抚摸。她六莲,从此永远是霍村的女儿,流泪流汗,都在这块田土上。将来不久,与一个翁哥那样的老实男人成个家,生儿育女,到老到死。海口对于她的诱惑,就像太阳出来后的朝雾,散了,永远散了,不再笼罩她了。
  白若川的呼叫仍在继续,忽前忽后,有那样的悲哀。那是物伤其类的哀鸣,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它打动。六莲只想掩住自己的耳朵。她不敢听下去,再听,又要崩溃。
  这个夜,是无尽的,白若川的寻找也是无尽的,他拨开树丛,上下左右地找。他坚信,六莲只能在这里。这儿是他与六莲共有的圣地,承载了他自降生以来最圣洁的东西。他一生所有的追求,与六莲的存在相比,都是没有意义的。他一定要找到六莲,一定要把她带到海口去,今后的路,只要去走,就一定能有个办法走得通。雨水湿透了他的衣服,树枝划伤了他的脸,他浑然不觉。嗓子嘶哑了,膝盖碰破了,他也浑然不觉。那凄惶的呼唤声,在雨中一刻不停地回旋:“六莲,六莲……是我呀……六莲……”
又不知过了多久,手电光终于照见了六莲。若川一下呆住了。六莲背靠一座残破的墓碑,浑身湿透,就像雕塑那样端坐不动。若川小声问了句:“六莲,是你吗?”说着,就要奔过去。却见六莲霍地站起,对他说道:“你不要过来。”若川止住步,心里又急又痛,埋怨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你阿爸找你找得好苦。”六莲的身体一直在颤抖,她盯着若川,默默无言,然后,突然的,就爆发了:“白助理,你为什么要来?”若川怔住了,半晌,才嗫嚅着道:“你知道吗?再过一个星期,我就要回海口了。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对我说……”六莲截断了他的话,哀怨地摇了摇头:“你要走了,要走了。可是,你为什么要来!”这一次,若川听懂了,少女的怨恨,是有道理的。若川来到这霍村,定是唤醒了小姑娘沉睡多年的渴望,可是,却又不能堂堂正正地给予她什么。他的海口,他的既定的生活,如何能容纳一个十七岁的村姑?六莲,是个倔强的姑娘,她要走,就会走到底。她对爱情的献祭,凭若川的感觉,是可以寄托生死的,可是他自己,怎么就没有说过一句斩钉截铁的话?无怪下午妻子仅仅在鳖场短暂地露面,就让六莲受了这样大的刺激。
他是爱六莲的,这没有疑问。六莲,自然也是爱他。可是六莲要的是光明正大,是一生一世。他能给吗?他敢给吗?他不能够责备六莲的偏执。这女子的精神血脉,是来自老伯的。乡民的质朴纯净,他只有可望而不可即。“白若川!”冥冥中,似乎有人在厉声喝问。墓园里一阵冷风,若川的三魂六魄都在打战,他声音嘶哑,几乎是在哀求的说道:“六莲,先跟我下山去吧!”
六莲没有出声,静默得化成了一株树。若川又走近了两步,拽住她的胳膊说:“你恨,就恨吧。但是,要为你阿爸想想呀。”六莲抬起头来,猛一下看清了若川的脸,那上面,划伤的血水正与雨水交流。若川的脸色苍白,嘴唇在发抖。六莲心底的母性此刻再也压抑不住,她热泪夺眶而出:“你,你为什么要来呀……”说着,就拿自己的衣袖去给若川擦脸,执着地、一遍一遍的擦着。
  若川此时,也止不住悲从中来,他颤栗着说:“六莲,六莲啊,跟我去海口,我们结婚……你跟我走吧。”六莲停住了手,凝视了若川良久,才抿住嘴唇摇了摇头:“不,助理……助理……”说罢,她停住手,猛地抱紧若川,额头抵住他胸膛,嚎啕大哭。
  若川浑身一颤,手电落到了地上,滚了滚,熄灭了。霎时,墓园、山野,天地,乾坤,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。耳边,是汹涌的雨声。若川在绝望中想,这雨,没有时候停了,是永远也停不下来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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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2-26 20:13:05 | 只看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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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下午,天阴了,凉意渐起。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雨丝。若川坐在鳖场小楼前,无情无绪,等待老板从海口来。他知道,老板这次来,就是一次宣判。有些东西要结束了,而有些新东西要开始。此前的日子,不会再有了。
上午,若川在莲塘边与六莲坐了很久,没有多说话,心却像衣服贴肉那样贴在了一起。他在最软弱的时候,六莲是唯一的安慰。坐在池边,悲情果然消散了许多。又不知过了有多少时候,若川拉六莲起来,慢慢往山上走,走的是鬼节上坟那天走的路。两人都无话,却都知道要到哪里去。桉树林中,斑鸠仍是声声。多云的天气,林中很暗。路弯进了丛林里,尘世在他们脚下沉下去。山中空地上,墓碑依然寂寂,苍苔生在石上,皱纹一样密密麻麻。山中,即便外面是乱世,此地也有永恒的宁静,太平的时日里,就更是百年如斯了。这是一片清静地,多愁善感的若川,纯真无邪的六莲,在此有了一场永恒的灵肉之舞。
树影在人的头上摇,小虫在飞,草的气息有呛人的甜味儿。少女六莲头发的绵密、身体上的香气,还有她在最初的慌乱之后,阖上双目的圣洁样子,都永远留在了若川的记忆里……
  汽车喇叭一声响,两辆轿车相跟着驶进了鳖场。若川从恍惚中惊觉,跳将起来。见前面的奔驰车上,下来两个人,是老板和公司的财务总监。老板走过来,喊了声:“老白!”握了握他的手,说道:“受苦了。这里的事情,我来处理罢。你来看看,谁来了?”若川顺着他的目光一看,第二辆小车,牌牌上写的是“采访车”,车门一开——原来是妻子来了!
老板笑笑说:“牛郎织女,一年还要会一会。你们两口子先说话,我要和霍村长谈谈,你叫个人带我去找。”
老板毕竟是老板,一切举重若轻,看神色似乎鳖场并无风浪起过,当下叫财务留下理理账,自己跟一个工人去找霍半了。
  若川面前,妻子冷冷的立着。几月不见,在村里骤然见熟悉的她,若川觉得那衣饰要比从前华丽得多。那种冷冷的神情,也陌生而遥远。妻子说:“你是乐不思蜀了。”若川便苦笑道:“在这里干是苦差事,连工人都怨声载道,哪里有乐?”妻子便又讥讽道:“听说,你差一点儿成了勇士了。”若川知道,她已经得知鳖场出的乱子,就说:“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。”妻子愤然的说:“你三个月了,既不回家一次,又不来个电话。这个家,难道是我一个人的么?”妻子的话,隐隐有道义上的压力,从她的角度来讲,若川想想也是心里有愧,就说:“太忙,又不方便。”妻子便冷笑道:“我都可以找到这里来,有什么不方便?我看你不是忙,是闲,闲得想包二奶了。”若川一惊,连忙说:“哪里话?穷乡僻壤,哪里有什么二奶?”妻子只是冷笑,说:“男人,我总算了解一点,外面没有女人牵着,不会这样子。”若川叹口气,说:“不要瞎说了,我清清白白这许多年,怎么会说变就变?”话一出口,忽然觉得自己分明是在说谎,脸就腾地红了。妻子盯了他一眼,说道:“那好,这鳖场反正也是完了,你现在就跟我回去吧。”若川一怔,呆呆地说:“现在?那怎么可以?”妻子说:“有什么不可以?这种地方,难道舍不得?”山风中,雨丝渐渐浓起来,料峭寒意紧紧围了上来,妻子穿得单薄,不由打了个冷战。若川叹口气,伸手替妻子掩了掩衣服,说:“你来看到了,就回去吧。鳖场的事,即使要结束,也一时完不了。完了,我自然要回去。”妻子推开他的手,说:“算了,男人,我见得多了,像你这样不合时宜、又不顾家的,太难遇到。不会赚钱,倒也罢了,却问都不问一声,这样的老公也算是老公?我走了!”说罢,回身上车,想想又说:“孩子就要上初中,又要花钱,你就知道逍遥!”说着,眼泪就要掉下来的样子。若川抢上一步,想说什么。妻子摇摇头,一关车门,发动起车子,开走了。
  还不到吃夜饭时,老板便与霍半谈完,回到了鳖场,叫了若川与那财务,三人开了个小会。老板只比若川大两三岁,但对世事的洞明,却超出若川不知多少倍。他这次来处理棘手问题,就活活见出平日里一贯的老辣。刚坐下,老板便叹了一声:“鳖场的事,我插手晚了。早一点抓住霍半,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。”若川张口想解释,老板却摆手示意不必再多说。接着就问那财务,帐目是否有问题。财务支吾着道:“帐面上粗粗看了,像是问题不大,但不知帐物是不是相符?”老板就截断他说:“那就不管了,鳖场的帐,到今天为止。帐册先带回去罢。”说完,就把与霍半谈判的内容与两人讲了。
  原来,老板对鳖场的处置,早已打好了算盘,此次来,就是要快刀斩乱麻。鳖场在霍村的处境,他在百里之外的海口也是完全明了的。农行的贷款下不来,这个摊子就等于是废品。若是靠辛辛苦苦养鳖赚几个钱,无异于自己在折杀自己,老板他就是再蠢也蠢不到那个地步。刚才与霍半谈的,就是要把鳖场甩给霍半来做,先期的投资和活蹦乱跳的几千只鳖,算是白送,条件仅只有一个。那就是,霍半必须顶着公司鳖场的名义继续来做。对农行,这个换了主人的鳖场,仍然能起到圈钱的诱饵作用。至于今后的投资、经费与销售等等,公司一概不管。若一旦农行的贷款下来,或是完全泡了汤,则两下里再来协商,由霍半把鳖场正式收购。霍半做梦也想不到,天上会掉这样的馅饼下来,立刻喜得合不拢嘴,手拍胸脯担保,今后鳖场不会再少一根寒毛。两人相谈甚欢,霍半就要拉着老板在家吃饭,晚上再请老板去镇上“夜巴黎”开荤。老板笑笑说:“村长不必客气,鳖场于我,真就不过是一根寒毛,将来事情成了,送你都可以。”说罢,便起身告辞,叮嘱霍半明日就要派“霍家军”进驻鳖场,在一周内交接完毕。至于工人的去留,随他们的便,这些个能干活的苦力,到处都找得到。
  一番话,若川听得瞠目结舌,方知世间还有这样的机巧。他想,老板之所以为老板,总还是有过人的天赋,常人哪里就敢如此出手?老板说完,便征询两位肱股之臣的意见,两人只有唯唯,都说好,说如此一来的话,公司便丢了一个大包袱。若川想到一个星期后就要离开霍村,不觉就发起怔来。老板看了,一笑,忽然想起,便问:“夫人呢?”若川答先走了。老板便拍拍若川肩头:“书生总归是书生,为嘛不留一留?男人在外,对老婆总要做做姿态,后院可万万起不得火。交接完毕,就赶快回公司吧。”说罢,与财务一起,上车就走了。
若川站在院中,看黑色奔驰在暮色中跑远,顿觉一天来的经历恍如梦幻。他此时才看见,院门之外,原来聚着一群村人和孩童。听说城里来了大老板,还有女人开车跑来,小小的霍村自是起了一番波动。一个下午,已经轮番来过几批村民,都远远地望热闹,有些不敢造次。

  下午的时候,若川在霏霏雨雾中,伸手去为妻子理了一下衣服。这一幕,深深刺激了一个人。
六莲那时恰好就在院外的人丛中。听说鳖场的大老板已经从海口赶了来,六莲担心若川要吃批评,便连忙跑来看。万想不到,看到的,竟是一个她怎么也无从去想象的女人!若川的那个动作,完全是不经意的。但就是这不经意,却刺痛了少女六莲。白助理是个有家有老婆的男人,六莲爱他,也并没有奢望太多。可是,在这一刻里,她才忽然感到,她与白助理之间,有永远跨不过的边界。雨雾中天地暗晦,注定了今日是繁花盛极而衰的一天!六莲心中的哀痛止不住,像江河马上要决堤了,她差一点就要喊出声来。上午在墓园丛林里的一幕幕,慢镜头一样地在她脑海里展开,那样的一种神圣,那样的一种晕眩,刀一样剜着她的心。那个男人亲切到骨髓里的气息,怎么能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?她把自己给了谁?为什么要把自己交给他?六莲死死咬住自己的一只手,望着,浑身发颤。那个女人,凭什么那样傲慢、明丽、盛气凌人?自己心爱的白助理,为什么要那样的顺从和歉疚?那女人的服饰、那辆闪闪发亮的轿车,让六莲真正窥见了那个遥远的天堂——海口。白助理,还有那女人,是生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面的人。那天堂,高高在上,谁也不能给她六莲一架爬进天堂的梯子。幻想就是幻想,在现实中,所有的幸福满足都是别人的。生在穷乡僻壤的人,是前世注定。白助理啊,今生能认识你,就是几世修来的福了,怎么能想象我们能天长地久……少女的眼泪慢慢溢出来,模糊了眼前的景物。她渐渐看不清楚那两个人了。
终于,六莲猛一转身,挤出了人群,在无路的乱草里向山野间踉跄地走去。她,走了很久,走到了上午那条让她永世难忘的山路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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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2-26 20:12:43 | 只看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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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没过两日,老金的老婆果然就坐长途车赶了来,还带了三个孩子、一个侄儿。她把侄儿和大儿留在县医院照看老金,自己带了两个小的,住进了鳖场。这女人倒也不是像小郭说的那样凶悍,反倒是整日哀哀的,见人就诉说:“我们老金成了废物,往后几十年怎么办呀!”这样单调重复的诉说,成了一种咒语,压在工人们心上。人们无精打彩地干活,仿佛见了不祥之兆。到吃饭时,她和两个孩子凑上来也算一份,摆出了要心安理得吃小郭十年的架势。女人平时倒也不闲,帮助工人洗衣煮饭、打扫卫生,见了小郭,就只说要钱的事。小郭被缠得头痛,连活计也没心思分派了,整日里牙疼的样子。
  两个小孩子全然不知父亲的厄运,在鳖场的开阔地方嬉戏,只觉天高地阔,开心得不得了。众人见了,只是心酸。若川见不是法子,就劝小郭出点血,让那妇人早离开为好,但小郭并不开口。若川又劝那女人到海口,去找老板再说一说,那女人却咬定,若没有小郭的蛊惑,老金哪里会到这鬼地方来?只要小郭不拿钱出来,她是不会走的。若川见两方面都说不动,也心灰意冷,只得买了些糖果点心,安抚两个小仔。小仔就更是欢天喜地,见了若川就“伯伯、伯伯”地叫,满脸都是期待。
  若川那日与老伯喝罢了酒,知道自己的计划落了空——老伯终究是老伯,不会接受施舍,于是心里越发郁闷。场里的麻烦缠住身,未得空闲与六莲再商量,人就像走到了穷途,只觉得世事简直是一团乱麻。
  却说国庆节后两日,美芬终于出嫁了。迎亲车队开进村来,阵势不亚于唱大戏的那天。鞭炮声密如炒豆,汽车音响哇里哇啦放着喜庆音乐,全村老小都跑去看热闹。娘家的亲戚坐了满院,不慌不忙地吃着席,几个迎亲代表毕恭毕敬的发着烟,敬着酒。“八姐妹”团团围住新郎天海,想尽古怪法子刁难。众人起哄的喧闹声震屋瓦。
  这一日,没有人来请六莲。六莲听到了喧闹声,知道是美芬的好日子到了,很想去看,但又知道不应该去。她走到莲塘边上,听那欢欢喜喜的吵闹声音。秋光里,满塘的荷叶都已黄了,只有那株睡莲开得正好,红红的好似烛炬,直指青天。六莲拉了拉衣服,手触到了口袋里的一颗巧克力。她摸出来,剥开,放在口里含着。那味道,有梦幻样的感觉。想着送给她糖的那个人,六莲不知为何就想哭。
  美芬出嫁,村里像刮起了一场风,都说“生男哪有生女好”。紧接着,老井边的谈议又刮起了另一场风,原来是亚娟又一次回到了村里。这一次,没有轿车来送她。这一次,是她独自一人回来的。六莲知道了消息,忙跑到亚娟家里,见到亚娟,不觉吃了一惊。国庆节前后不过数日,花蝴蝶似的亚娟竟然光彩尽失。她头也没梳,妆也没化,呆呆地坐在树下。见了六莲,木然地张了张嘴,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。六莲慌慌地问:“你怎么啦?”亚娟的眼泪就断线似地流下来。六莲忙挨着她坐下,一面就劝慰,又问道:“跟情人吵架了?”亚娟仍是哑口不语。六莲急了,拉过亚娟的手狠命摇晃:“到底出了什么事,不要这样好不好?”亚娟这才抹抹泪,讲出了原委。原来,亚娟早就怀了那中年老板的孩子。当初在发廊,那老板对亚娟一见倾心,立即租了房子包起来。不知不觉怀孕快三个月了,亚娟却因是初次经历,浑然不觉。去三亚游玩回来后,情形越发不对,老板带她去诊所看了,才知道有了喜。亚娟很高兴,那老板却沉得住气,找熟人去做了B超,知道是个女婴,立刻就冷了脸。不几日,扔下一点钱,就甩掉亚娟不管了。人找不见,手机也换了。亚娟的房钱到了期,海口马上就呆不住了,只好回来。六莲是个姑娘家,听这些有如听天方夜谭,只发急地说:“这怎么办?这怎么办?”亚娟说:“天下男人,都一样的。我能怎么办?”六莲说:“你去告他。”亚娟说:“我们并不是夫妻,法律又怎么能保护二奶?”六莲想想,也是没有主意,便问:“那,孩子怎么办?你总不能……”亚娟看看六莲,叹了一声,说:“就生下来啵。”六莲睁大了眼睛:“生下来?那不行的呀!”亚娟说:“医生说,小宝宝都有人形了。做掉,我不忍心呀。生下来,再送人罢。”六莲一惊,捂了脸,内心里翻江倒海。亚娟的这个命运变化,她一下接受不了。所谓女人的命,过去她也会说说,如今却是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好友的身上,犹如利刃一点点切入自己的皮肉。她忽然联想到自己的身世,好像意识到,自己那从未见过面的妈妈,当年也许就有亚娟这样的遭遇。自懂事以来,她在心里曾有过怨恨。到今天,才恍然明白,无情的母亲,总有她的无奈呀!想着,就伤起心来,陪着亚娟默默流了一回泪。末了,六莲又担心起来:“在家里生,那怎么行啊?”亚娟看着她,神情很凄然:“现在,我又能到哪里去呢?”
  从亚娟家里出来,六莲失魂落魄。几个月来,亚娟的成功,村人们有口皆碑。这个成功,也给了六莲不少的信心,城里的大门不是打不开的。但不料想,一切转眼成空。六莲的心里,此刻有东西在坍塌。那迷宫一样的海口,决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。以亚娟那样的泼辣,尚且碰得头破血流,轮到自己,又会怎样?她恹恹地往家里走,走到莲塘边,停住了,痴痴地望着水面。回想起满塘荷花的时候,不就是几个月前吗?那时候白助理刚到霍村,夕阳西下时的初次见面,令人难忘。可是这样快,就花落了,叶败了,满眼是凄凉。一个女人的青春,不也是这样的么?
  此时的若川,被鳖场的事缠住,想抽出空来见见六莲,又不敢长时间离开鳖场,生怕再出乱子。想匆匆抽身见一面,又怕言不尽意,彼此徒增痛苦。这样拖下来,就是几天没出院门。
  这一日早上,若川醒来,躺在床上还未及起来,就听几个工人在炮楼底下喊他。若川几天来早已是惊弓之鸟,听那呼喊声异样,心里就是一阵狂跳,忙滚下床,冲到窗口。只见几个工人在楼下一脸惶急,七嘴八舌地嚷道:“助理,快下来,郭场长不见了!”若川呆了一呆,才反应过来,知道大事不好。胡乱套上了衣服下来,与工人一起去了小楼。平日若在此时,小郭早在场里派好了工,并在各处巡视,今日他楼上的卧室却是大门紧闭。开初工人当他偶尔醒迟了,乐得晚出工一会儿,也就未唤他,只聚在院子里胡聊。后来看看时间不对,有人上去敲门,半晌未有动静,推推门,居然没锁。进去一看,里面不见了小郭,床上地下一片狼藉,私人细软全不见了。工人们慌了,便踉踉跄跄去喊若川。
  若川在小郭卧室里细看了一遍,发现桌上有一串钥匙,用来开了抽屉,里面未及做账的上月票据都还在,经费还剩得有万把块钱,清点一下倒也不少,知道小郭并未把款卷走。若川这才稍稍心安。这时老金的老婆听得众人喧哗,也上来看,见小郭跑掉了,就一屁股瘫在地上,捶胸大哭,不住地咒骂道:“天杀的郭场长哟,叫我们娘母子怎么活哟!”若川心烦意乱,不知如何才好。工人们拥在门口,只拿眼睛盯牢他,指望他拿主意。他无知无觉地下了楼,呆呆地望着几个大鳖池,闷声不响。工人们又渐渐围上来,似是受了他凝重情绪的感染,个个咬住嘴唇。好半晌,若川才长吐一口气,返了魂似的,喃喃道:“跑了,跑了!”
  鳖场终于塌了天。这样的结局,若川万万没有想到。小郭被逼得没了退路,就跑了。可是他若川却不能跑,也没有地方可跑。原本是来散心的,现在却成了顾命大臣。秋风起了,几千只成鳖马上就要销售,销售商的线索都在小郭手里。小郭跑了,财路也就断了,这一个烂摊子,他若川如何能扛得起来!
  良久,他才回头对工人说:“郭场长跑了,我还在。鳖场还要办下去。你们先选个头儿,按平日安排的活儿去做。我到镇上去给公司打电话。”若川平时待工人和善,此刻工人虽然五心不定,却也听话,商量了一回,就分头干活儿去了。若川又自己上楼去,在小郭的卧室里呆呆立了半晌,才下来,向工人要了摩托车钥匙,自己骑了去了镇上。
  电话里跟老板一讲,老板果然大怒,叱道:“你是怎么管的!”若川知道,出了问题就都是自己的错,便也不申辩,默默无言。少顷,老板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,就说:“你先稳住工人罢,我下午就到。不要再大意了。”
  从镇上回来,渐渐的看得见鳖场了。往日若川回到鳖场,都觉得有家一样的亲切,此时见了,却如望见陷阱一般,竟陡然生了恐惧心出来,半步也不想朝前走,便减了档,将摩托慢慢开着。待到得莲塘旁边,索性停了车下来,一人坐在塘边上,无声无息。眼前满塘的枯叶,正应了他的心情,萧萧索索,万事都无趣味。来鳖场三个月,只这一个月里,竟像是老了三年。想想身边事,世上人,如意的少,作祟的多。锦绣世界,也似豺虎出没的荒野,让人无个去处。惟有六莲、老伯,和他们的老宅,能给他最需要的抚慰。否则真不知如何解脱。看到塘里的睡莲,正一枝独秀,在一片衰落当中绝然、凄美。看着看着,若川眼睛里就有幻化,见六莲笑盈盈的朝他走来。他心里打了个旋儿,忽然就不想再这样苟活下去了,只默默祈求:天地间的日月就停在这一刻吧,无冬无夏,无悲无愁,能够让他永世坐在这软软的草上,看水看山,看清清的莲花。
  不知过了多久,听见身后有草响。若川一下就辨出是六莲,心里的暖意就涌上来。但他并未动,没有回头去看。脚步停了,他感觉到六莲慢慢地靠过来。片刻,两只小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。两人都默默无言,一站一坐,呆望着水中倒影。良久,若川才说了声:“六莲……”六莲也应了声:“助理……”于是又久久无话。若川抓住六莲的手,感觉有些凉,他就用手掌温着。又过了半晌,才问:“你都知道了?”六莲说:“听说了。那,鳖场还能办了么?”若川叹口气说:“能吧。”六莲又问:“你还能在这里么?”若川默然许久,说:“能。”六莲脱出手来,与若川并排坐下,说:“我看你还是回城里去罢。”若川略感诧异,问道:“为什么?”六莲便又说:“还记得你头一次到我家么,你说过,人拗不过命。我那时候不信,现在,我信了。猫有猫命,狗有狗命。你是本不该来这里的。”若川听得六莲出此言,心里一动,端详了六莲一忽儿,便问道:“你为何要说这话?日子慢慢会好的。我什么时候回海口,你也就去罢。阿爸的病,我们慢慢来劝他。”六莲双手抱膝,下巴抵在膝盖上,痴痴地忘着一塘秋水,并不看若川,轻轻说道:“阿爸的病,是命。老金的伤,也是命。我没有妈妈,也是……我的命。”说罢,眼里就有晶莹泪光。若川见了,心乱如麻,想说几句安慰的话,却觉得喉头哽塞,无法言语。忍了半天,才说了句:“你还是去海口吧。”六莲凄楚地一笑,摇摇头说:“海口,那只是我前世的家啊。”若川一呆,心头像蓦然压上巨石,悲愤莫名,恨不能跳起来,向着远处的青山狂吼几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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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六莲在茶园里大哭了一场,把多日的积郁宣泄出来,胸中清明了许多,心境也就渐渐平复。若川与她返回村里时,一时搭不到便车,两人就在山路上走。一路言笑,甚是轻松。
  若川心里虽还怀着近忧,不知老金伤势如何,却因解决了一个远虑,不用再为老伯的病挂心了,此时便也松了口气。在山路上沐风而行,抬头只见秋山如画,突然就有了一番家国之慨。想自己年轻时,也有老伯做知青时的一股豪气,每逢登临高处,必然生出廓清天下的大抱负。如今,望望那苍翠的山峦,峰头个个都高不可及,想攀登上去,怕也没有脚力与心力了。再看看六莲,年华正好,五官与肌肤无瑕无疵,像吸纳了绿野间的灵气,新鲜得势不可当,他就觉得一代人已经过去,而另一代人已经要来接替了。
  六莲的精神一好,神采也马上就恢复了。走过一大片开得蓬蓬勃勃的簕杜鹃丛,她向若川回眸一笑,眉间竟是一派新露欲滴的样子,美得令若川心痛。
  在这无拘束的空山中,六莲完全卸下了俗世的愁苦,思想也跑起野马来。她忽然问道:“哎,你说,人的梦想能实现吗?”若川答道:“当然能。”“那么到美国去呢?”“只要你想,就不难。”“那么到月球上去呢?”“不是已经有人去过了?”六莲就粲然一笑:“那么,我有一个梦。”若川心里满是欢欣,想也不想,就说:“我也有一个梦。”六莲顿然停住脚,脸颊绯红,直直的望着若川,情不能禁。若川心头也是一阵热流,就一下把她抱在了怀里。两人交颈而拥,彼此的体温透过衣衫,只觉得天地都不存在了。两人身后,如火的簕杜鹃红得直冲秋空。朗朗晴空中,似有无声的歌吟在悠悠飘荡。
  待回到霍村,走到岔路口,两人该分手了。看看远处有人,不便再亲热,便四目相对,都似有无限的话要说。默立了片刻,六莲却只娇羞的一低头,淡淡说了句“再见”,就扭头跑了。刚才二人虽都没说出惊天动地的盟誓来,却都觉已把两条性命合成了一条,永世难分开了。若川走了几步,回头看看,见六莲也正停了脚步,远远的在回望。恋人的心灵感应竟能到如此程度,若川此刻亲身体验到了,才真正相信了。火红的夕照中,他望见六莲的飘飘衣袂,已与那苍然的山河融在了一起,顿然觉得生命的根柢就在自己脚下的这片厚土里。
  他一步几回头,终于进了鳖场,看见小郭已经回来,心里马上就一悬。见小郭虽是满面愁容,却不像是死了人的样子,便把心略放了放,上前去探问。小郭有气无力,只是摆头,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。两人便寻了小板凳,在伙房门口坐下,听小郭把一天的经历从头道来。原来,老金虽拣回了一条命,但医生却说,即便治愈怕也是失去了劳动力,等于废人一个。这件事情,轰动了县城,偷鳖的贼敢拿枪杀人,这还叫什么清平世界?案子在省报上曝了光,县里马上就插了手,派出刑警队四处抓拿。基本认定是镇上黑七那一伙烂仔干的,通缉令已雪片般的撒下去了,抓住真凶不成问题。但是黑七那一伙虽然又偷又枪,家中却也是一贫如洗,擒住也不过是坐大牢,赔偿则想也不要想。如此,老金的医疗费就成了问题。而且,伤愈之后,全家人怎么过,小孩子吃甚喝甚?小郭早想到了这一步,在县里就与公司老板通了话,请老板开恩,补给老金一点活命的钱。哪知老板却发了火,说公司并没指令要工人去追贼,出了事,公司一分钱也不会出。老板还质问道,鳖场到现在分文未赚,却要搭些冤枉钱进去,又是什么道理?小郭见这完全是在讲蛮理,就坚持说,追贼是为保护公司财产,受了伤,就是工伤,当老板的也要讲一点良心。最后,老板自认倒霉,答应出一万补偿,此后生死不管。小郭便打了长途电话,找到了老金的老婆,报了信,叫家属赶快过来照料。不料,老金那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,在电话里左问右问,弄清了情况,就说,老金是小郭带出来的,受了伤,小郭倒是应该出钱。公司的那一万够什么用?拿来贴墙还贴不满一整面墙。老金如今成了废物,全家就断了吃喝,他小郭不负责怎么行?那婆娘说,她马上就带孩子们过来,吃他小郭的喝他小郭的,她本人也要靠小郭养老。
  小郭说着,牙齿就仿佛痛起来,皱紧了眉,一声声叹气说,本来到鳖场来就是亏,若再赔给老金工伤费用,岂不是要白忙一年?若川听了,也是一筹莫展,说:“我明天去镇上,跟老板通个话,再为老金求求情。”小郭连忙摆手说“那可不行,风头上你不要多事。本来老板对我们就一肚子火,说我们纵容了工人,你去说这个,不是找骂?”若川当然清楚,在公司里干,错误都是下属的,老板撒个屁也是真理,哪有道理可讲?于是就不再说什么,只拿出烟来闷闷的抽。
  他看着眼前鳖场宽大的院子,依旧十分堂皇,但那内里,其实已经千疮百孔了。他有预感,这事业,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大厦将倾,落得一片狼藉。
  快要吃夜饭时,六莲忽然跑来,对若川说:“阿爸要请你去喝酒。”若川一怔,忙问:“看病的事,你对他说了吗?”六莲说:“说了,但他没有说话。”若川疑疑惑惑地站起身,与六莲一同去了老宅。
  出得院门来,见晚霞正照红秀娘山,漫山如火,半空里云团五色斑斓。一切都和三个月前初识六莲的那个黄昏一样,但是人的心里面,却起了大变化。若川在这些时日里,经历了另外一种人生,看见了另一群人的生活。对于人世的苦与甜,他已有了新的认识。
  路上,若川问六莲道:“你说,你阿爸会不会答应去看病?”六莲叹口气道:“不知道。他认准的道理,谁也说不动。还是你去劝他罢。就说为了我好,他也该去看病。”若川点头应允了,而后又感叹道:“若是人人都像你阿爸这样做人,日子就是再苦,心里也是甜的啊。”六莲便假意嗔道:“你还说这样的话!阿爸一辈子活成这样,就因为他做人不活络。”若川说:“那不是错。世上人有百样,有渣子,也有金子。你阿爸,就是金子。”六莲娇嗔地一笑,举起拳头捶打了若川一下说:“你们是一路,你就吹捧他吧。”
  到得老宅门口,六莲却不进去,说道:“阿爸要自己与你喝酒,我已经先吃了饭,现在去邻居家坐,等下回来。”说罢,妩媚地看了若川一眼,就跑开了。
  老伯招待若川的酒菜,仍是很简朴,不一样的是,这次的饭桌是摆在了堂屋里。若川一坐下,就发觉自己正面对着墙上的赤脸关公像。
  老伯这样郑重其事,显然是有话要讲。但是酒过三巡,若川倒有些疑惑,老伯只一味寒暄,并不切入正题。他细细询问若川的家世。一面听,一面感叹人世的沧桑。若川几次想把话题拉到老伯的病上面,却被老伯轻轻岔过。待两人渐渐都有了些醉意,老伯便端起烟枪,吸一口,吐一口,沉思半晌,才慢慢说道:“白助理,莲莲对我说了你的意思。我想,你们一定是去打探了我的病情,并且商量过了。”若川忙想辩解。老伯却制止道:“我活了半世,识人就多了,相信你是个正派人。你的心,我领了,但医生的话,只能听一半。老天给我一条命,它什么时候来索命,那是天意。我自会小心。今天请你来,是谈谈莲莲的事。”若川闻言,不由一惊,以为自己与六莲的隐秘被老伯所察觉,不知会是什么后果。正惶恐间,听得老伯又说道:“阿莲虽不是我亲生骨肉,我却一样待她是掌上明珠。这几年,唯一让我愁的,就是她的事。我没有给她好日子过,是我一生中最恼恨自己的事情。现在,她想去海口,我依她。但是她就这样去闯,我不放心啊!”说罢,就住口了,只一口口地抽烟。
  若川知道,老伯摆酒请他,为的就是这句话,所以想也没想就说:“这个你放心,我力量虽薄,但可以尽力。六莲到海口,就来找我罢。”老伯看看若川,略一迟疑,又说:“这个孩子,是受不得一点委屈的呀。”若川就说:“这我了解。其实,我也当她就是自己的亲人。”老伯听了,先有些诧异,想想,就满意地笑了,说:“人,总还是要靠自己,你能从旁帮助,就可以了。我就是怕她走错了路。”若川便趁势说:“六莲年轻,好光景在后头。倒是您,不可大意了。”老伯断然做了个手势,指指头顶的关公像说:“我做人,就这一个榜样,穷死也不讨吃。借钱看病的话,你不要再提了。”顿了顿,他又说:“女儿的事,我实在是无能为力。决定向你开口求助,也是几晚上没睡好觉啊。”说罢,样子就有些黯然。
  若川心头受到触动,忙起身敬酒,说:“我到这乡下来,才知自己白活一世。想说的不敢说,想做的不敢做,枉为男子汉。”老伯昂头把酒喝了,泰然一笑,说:“哪里!要活得洒脱,光身一个还行,有了妻子儿女,那是不得不苟且啊!”两人渐渐说得投机,就天南地北的聊了起来。
  却说那六莲遵老爸之嘱,将若川请到家,自己就回避开了。山野里,暮色已降,她在村中石板路上走,忽然就感到很失落。要好的姐妹都去了城里,村里连个能说话的好友都没有了。老井旁的阿婆阿姨,此时都回了家,榕树下又是男人与小孩的世界,她竟然无处可去了。在“侍郎牌坊”下徘徊了许久,见家家都在绿荫的庭院里摆了桌吃饭,更觉无味,就转了回来。不觉间,走到了翁哥的家门前。翁哥一家也正准备开饭,院中扯了一盏二十五瓦灯泡,从院墙外看进去,能看清人。此时翁哥正把那多病的老父从屋里背出来,在竹椅上安顿好,又一口口的喂他饭吃。翁家老母仍在狭小的灶房里忙碌。那个老父亲,说话与动作都很困难,抖抖颤颤。翁哥一边喂饭,一边就说着些家常,逗他开心。
  秋夜里,有草香阵阵,丛林间的萤火虫针尖儿似地在闪。昏暗的灯光下,那老父艰难地动了动手臂,示意叫翁哥先吃。翁哥摇摇头,哄了几句,仍是一口口地喂。此情此景,勾起六莲遐想,她想到了自己与阿爸的未来,猛然心头就有一种不忍,走进了院子去,对翁哥说:“让我来给老伯喂饭罢。”翁哥一家霎时都很惊异,翁哥急忙起身来迎。那老父露出一些笑意,动了动嘴,却没有说出话来。翁哥忙说:“你是稀客,好久都没来过了。快来一起吃。”六莲说:“我吃过了,让我来罢。”说着就抢过了碗。那老母从灶房出来,也是一阵惊喜,忙不迭地说:“阿莲,你是难得来的,就坐着罢,让仔自己来。”六莲说:“不要紧的。”过了一会儿,翁哥又讷讷地问:“六莲,有什么事情么?”六莲答道:“没事,家里来了客,阿爸在喝酒。”翁哥听了,好像明白了什么,默默的不作声了。那老母端详了一回六莲,喜喜地说:“阿莲,你的命真好。老爸身体好,家里不愁。你又生得漂亮,将来嫁到城里去,有多么好。不像我们家,只一个男仔,苦啊!”六莲就摇头说:“不是那样简单,我家也有难处。”说着,想到了阿爸的固执,心又悬了起来。
  一家人吃罢了饭,老母收走了碗筷,又过来为那老父扇蚊子。翁哥就与六莲拣了小板凳,到院门外坐了。翁哥望望东山上的月儿,就叹气说:“又是半月过去了,鳖场如今遭了殃,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排水管装好。”六莲就问:“你包下这湖,总不会亏吧?”翁哥苦笑说:“难讲,这样下去,肯定要亏。”六莲说:“那就退掉去做田罢。”翁哥摇头道:“你想的好,包到半途又退掉,要交罚金的,那就铁定是亏了。”六莲想想,又说:“你是男仔,心要野一点才好。为什么不出去闯一下?”翁哥道:“老爸这样子,我怎么能走?人若不做孝子,天都要罚的!挣回了金山又怎么样?”六莲听了这话,心里不由一震。联想到自己,就感到有些惭愧。她忽然想,自己这三个月来,是不是太执着于一个念头了呢?翁哥穷到这样地步,尚且舍不得抛开老爸去冒险,自己是不是非要去闯海口不可?农民的命,真的是一出娘胎就由天定了?自己一个弱女子,能够挣脱吗?
  过了一忽儿,翁家老母又砍开两个椰子,送了出来,让两人喝椰子水。六莲谢了,捧起椰子仰头喝了几口,椰子水清清的甜味,让六莲感到温暖。她望望自家的方向,灯火被丛林遮住了,不知酒桌上是什么情景。她的心,忽地又跑到白助理身上去了,止不住要去想他的音容笑貌。坐在这里想白助理,六莲就多了几分冷静。她想,自己起了念头要去海口,一多半就是为了他。要是白助理至今还是独身一人,也许两人真地就能成就一段姻缘。但是天不遂人愿,白助理是有家、有老婆的体面人,自己若去了海口,又能寻到什么?难道真的只能做个二奶么?几个月来,六莲有意忽略了白助理身后的那些东西,没怎么去想那个傲慢的、有文化的女人。但是,那女人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出现在她眼前的,拦住她的去路。自己和白助理在山路旁的杜鹃丛中的热吻、抚摸,是她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梦。但是,这梦终究有一天会醒。醒了又怎么办?
  六莲开始郁闷起来。当理智一旦降临,世界就不再那么美好了。翁家的困窘,阿爸的沉闷,就是梦醒后的世界。怎么办,怎么办才好呢?六莲惆怅地望着夜空,不敢再想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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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2-26 20:11:55 | 只看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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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次日清早,一个工人用摩托带了若川,去镇上派出所报案。一出院门,却见路上六莲正匆匆赶来。小姑娘头戴斗笠,拿着绳索与柴刀,是要上山砍柴的样子。若川见了,忙叫工人停下,吩咐说:“你去前面等我,我跟六莲说句话。”那工人很知趣,说了声“我就在小卖部等”,一踩油门便先走开了。
  六莲几步赶上来,急急地抓住若川的胳膊,说:“老金挨了黑枪,村里都传得翻了天。你没怎样吧?”若川见她鼻尖儿上沁出汗珠,知道她急,就故意轻松地笑笑:“我没事。”六莲把若川从头到脚看了一遍,仿佛要验证似的,嘴张了两张,欲言又止。若川就奇怪,问她:“有事情吗?”六莲摇摇头,脸忽地涨红,说:“你到我家去住吧,这些贼子,太狠毒了。”若川就笑:“那就不必了,我不会有事。”六莲又问:“老金怎样了?你们现在要去哪里?”若川说:“老金送去县医院了,我们是去镇上报案。”六莲这才松开了手,说:“向他们报案有用么?”若川说:“那也要报啊。”六莲左右看看,就又说“等下回来先到我家,我有话跟你说。你们去镇上,可要小心。”若川点点头,说“好”,就拔脚去赶那工人。走了几步,回头看,六莲仍然立在路边,痴痴地朝他望,心下就一热,连忙向她挥了挥手,硬起心肠,扭头走了。
  到了镇上派出所,黄所长正与人在茶楼喝早茶,所里也听说鳖场出了大事,便有人去茶楼唤所长回来。过了好半天,老黄才剔着牙齿,慢慢踱回来。若川讲了情况,老黄却毫无所动,一副无风无雨的样子,听完了,又跟手下人开了几句玩笑,这才说:“叫你们交治安费,你们就是不交,赚了大钱,还像个铁公鸡。我们的经费才有多少?抓贼,连汽油费都不够。好吧,等下午我去看看。”同来的工人就有些急:“都要出人命了,你倒不急!”老黄脸色就一变,喝斥道:“急有什么用?你以为抓贼那么容易?出了人命,县里自会来人,案子倒还好破了。”若川说:“冤有头,债有主,我们只想抓到那打枪的。”老黄说:“也好,你再说一遍,我叫人来记录。”这时,一个书记员模样的年轻人过来,若川就又复述了一遍,那人记了。若川又问所长:“你什么时候去呢?”老黄说:“去不去倒不打紧,放枪的左不过是镇上那几个烂仔,可现在怕是早跑光了。我来慢慢想办法吧。”若川也有些气,便说:“人不死,就不算要紧的案子么?”老黄翻了翻眼睛,像见了乡下人的愚笨,不屑地说:“这在你们是大事,在我们,不过是家常便饭。”若川看看无法,只好带上工人走了。
  到了街上,工人忿忿地说:“说是他背后捣的鬼,看来没错。你看他不慌不忙的样子!”若川也叹了一声:“求他破案,是与虎谋皮啊。”
  回到鳖场,小郭那一边仍是音信皆无,叫人心里悬悬的。工人们无心做活,都懒懒的在应付。若川不好催促,也就随他们去。见时候尚早,就先去了老宅。
  正当此时,六莲已从山上砍柴下来。回到院里,却见盛妆的亚娟正坐在廊下等她。原来亚娟在家中歇了几日,今天就要回海口去了。六莲放下柴捆,诧异地问:“怎么不过了国庆走?”亚娟把一双媚眼一眯,喜喜的说:“我那老情人,要带我去三亚玩。”六莲听了,不知为何自己的脸反倒红了一红,笑笑,也不言语。亚娟看六莲一身汗,裤脚上还有灰土,就心疼起来,起来替她拍了拍,说道:“你真要在乡下当一辈子黄脸婆了?”六莲叹口气说:“老爸离不开我。”亚娟就说:“傻瓜,你将来把他接出去么!我不信,还有放着城里的福不愿享的?”六莲抹抹汗,拉着亚娟一同坐下,说:“我的命,原本不如一棵草。哪里有你的这福气?”亚娟撇嘴道:“福气,是自己争来的!人活一世,就好比上山,有爬坡的,有坐轿子的,还有坐吊吊车的,顶数坐吊车最快最舒服。但是坐吊车的票,不是人人都有。你我年轻姑娘,脸蛋就是车票,不用也就白不用了。”说着,她拿出一个平平整整的塑料袋,里面装的是衣服。“诺,那件吊带装,送给你啵。”六莲像烫了一下,说道:“我穿不得的呀!”亚娟把衣服朝六莲怀里一塞,说:“将来穿给情人看么。”六莲笑着说:“我的情人?还没生出来呢。”亚娟忽然想起什么,凑近六莲的耳朵,神神秘秘的说:“姐妹们都说,那个白助理对你不错。你就给他当二奶啵,一切不都解决了?”六莲脸陡地一红,擂了亚娟一下:“哪有这事?”
  这时间,白若川远远的走过来。亚娟见了一怔,接着又一笑:“你看,说曹操,曹操就到。我不在这儿当电灯泡了,你们谈情说爱吧。将来咱们海口见。”说着,就跳起来,花蝴蝶一般跑开了,与白助理擦肩而过时,朝他做了个鬼脸。
  若川走进这小院,就感到一股温温的亲情,心里不由一松。六莲刚才被亚娟一说,反倒是不大自然,她让若川在廊前坐下,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。待若川问起老伯的身体,六莲才想起,急忙把那天去镇上给阿爸看病的事说了一遍,末了又说:“你看那医生,话只说了半截。我担心,阿爸得的是大病。”若川说:“先莫急,你再去打听一下。”六莲迟疑着说:“我,我怕听不懂。”若川说:“这好办,我陪你去。你看哪一天好?”六莲说:“那就下午吧。”
  说完了正事,六莲才想到忘了给若川泡茶,便进灶房烧了水,沏了一壶金钱草出来,给若川斟上了,说:“鳖场的事,搅得你睡不好了吧?喝这个草药茶,可以清火。”
  此时,小院寂寂,秋后的太阳不再似猛虎,而是温温的照在树上、瓦上和石墙上,显出日子的安宁。若川见六莲经一夏的日晒,原本白白的面庞也有了些黝黑,心里就有些怜惜,说:“我一天天的闲着,你有什么活儿,可以来帮你做。”六莲眨眨眼,笑了,说:“你会做什么?你在城里能做大事,若是落到了乡村来,怕连翁哥的日子都混不上。”若川想了想,倒也是真的,再看看农家满院的秋阳,便有一丝懊恼涌出来。
  只听六莲又说:“鳖场你不要再待了,快回城里去吧。我看霍村凶多吉少。”若川说:“拿了人钱,就要为人谋事。这个时候,我怎么能走?”六莲就说:“你跟我阿爸一样,正直得都有些愚了。凡事不先为自己打算怎么成?”若川听了一惊,随即又笑笑,说:“你不知道,我们这一辈子,今天叫你这样做人,明天叫你那样做人,都搅糊涂了。发不了财,升不了官,那是命中注定的。”六莲说:“我不要你升官发财,你只在城里安安稳稳过日子,就好。”
  若川静了静心,细想想回去的事,竟一时不能想象如何能舍得离开这村庄。便脱口而出说:“我走了,你怎么办?”六莲闻听,心头一热,知道若川已拿她当情人看待,就低下头,抓住若川的手,贴到自己脸上,喃喃的说:“我今生今世,都记着你。”说着,眼睛就潮润起来。
  若川也明白,自己已是陷在儿女情中无法自拔了。他摆不平身边种种的人事,也看不清前路是平坦还是委曲,只本能地默祷着:这满院的秋阳能够地老天荒。想着,心里就一阵酸,俯下头,在六莲的头发上吻了一下。他嗅到那柔柔的头发上,有山野、树叶、溪水的悠远气息,令人沉醉。
  下午,若川与六莲在村外的山路上会齐,搭了过路的小卡车,到了镇上。在镇医院,若川朝六莲要了老伯的病历,让她在走廊的长椅上等,自己去了骨科。给若川接过骨的那老医生见若川来,以为他手臂出了反复,神色便有些惊异。若川就说;“今天不是为我的病来。”说着将病历递过去,问道:“这个病人你可记得?”老医生戴起花镜看了看,想起了前几日的那一老一少,连忙点头。他收过若川递的红包,对若川这亦商亦文的知识份子颇有好印象。今日见若川郑重其事地跑来询问,不知与那父女俩是什么亲戚关系,遂不敢怠慢,便详述了老伯的病况和病理。若川本不懂医,听得似懂非懂,但他抓住了要害,就问:“老人这病,若不开刀,会怎样?你如实说罢。”老医生略一踌躇,说:“不好说,但多半会有危险。”若川一惊,知道这话的份量,急忙问:“莫非要死人么?”医生说:“那一日,病人也是这样问的我。不好说就会死,但你想,骨刺越长越大,一点点压迫中枢神经,危险当然很大。”
  若川明白了,强抑住心头的忐忑,又问了手术费所需多少,县医院能否胜任等细节。问毕,向医生道了谢,起身就要出来。医生又叮嘱了一句:“这种病,即刻间不会有什么,但乡下人缺钱,往往就是拖,反而拖成了绝症。所以早做手术,早了事。”
  诊室门口,六莲正望眼欲穿的等若川,见他沉着脸出来,便有些慌,急急地问道:“怎么样?”若川此时心事重如山,也不回答病情的事,只说:“我们回去,路上慢慢商量。”
  这一日并不逢集,一条石板街分外地清静。商铺的生意照常做,但气氛却很悠闲。若川与六莲在街上慢慢走,一时间都无话,谁也不愿先去碰那个刺心的话题。小镇的店铺,一家挨一家,门前摊上摆列着水果、杂货、农药与服装诸般货品。阳光斜斜地照进黝暗的店堂,恬静得恍似一百年前的景象。当下都市里的那种杂沓与焦躁,在这里竟是不能想象了。凉茶摊上,有紫铜大壶冒着白汽,小裁缝的缝纫机“轧轧”地飞转,生活平静而又蓬蓬勃勃。若川看了这些,不禁羡慕起这小生意人家的日子,不松不紧,一日日地过。流一分汗,换得一分钱,既不受人驱使,亦不为驱使他人而劳心,两方面的苦都没有。
  他扭头看看走在身边的六莲,脑海里就生出一个幻想:若能与六莲在这小镇上一道过生活,当垆卖酒,布衣粗食,那不也是好?一生中虽不会有大光彩,但也没有大忧愁。待到有了子孙,后人也是这样过下去,免去了无数的争斗与煎熬,这样的简朴才是福。
  如此走了一程,六莲见若川心事重重的不说话,猜到担心的事情可能真的发生了,便一下觉得很无助,路也没有力气走了,不由得靠近了若川,紧紧挽住他的手臂。若川此刻,也像与六莲有了一种血缘之亲,无论前程如何,他都要拖曳着六莲闯过去。想起上午她攥着自己的手,所说的“今生今世”的话,心头猛地就有伤感“轰”一声涌上来,竟感觉万念俱灰。他停住了脚步,见路边紫荆树下有个茶摊,就说:“我们去坐坐,再走罢。”
  这是个海南遍地都有的“老爸茶坊”,完全露天,桌椅就散放在树下。镇上有些人做小生意解决了衣食,但又发不了大财,遂泯去了上进之心,一天里有半天泡在这茶坊里,喝茶、聊天、看报纸、侃彩经,把后半生就这样随意虚掷了。若川拉着六莲进了茶园,拣一处清静地方坐了。抬眼看看,此时斜阳正透过树叶照下来,木桌上满是斑斑点点的阳光,不时还有硕大的树叶飘落到桌上,景象一派怡然。若川叫了一壶土制的兴隆咖啡,就在想如何向六莲开口。不料六莲刚才的那一阵沉默,早已是上穷碧落下黄泉,想了许许多多。此刻已参透了任何的人间祸福,抱定了一颗绝决的心,反而先开口问道:“阿爸的病,治不好了么?”若川用勺子去调杯中的咖啡,故意轻松地说:“哪里就治不好?只是一定要尽早开刀。”六莲早意料到病情会如此严重,就挺直了身子说:“我下月就进城,拼死也要赚钱。”若川连忙摆手说:“这个时候,你心要定,听我慢慢讲。开刀的钱,不是你当一两年服务员就能凑足的。”六莲就说:“我不信。我去给人当二奶!”若川当下脸色就变了,心里一阵作痛,说道:“六莲,你不要赌气。老伯开刀,要花一万五。我这里还有一些存款,是够用的。”六莲连连摇头道:“你不知道么?你的钱,阿爸是不能要的。”若川说:“我这不是施舍,以后你们可以慢慢还,现在开刀要紧。阿爸把你养大,吃尽了辛苦。他固执,你不能固执。对他,只好撒谎了,就说手术费很便宜。”六莲说;“可是,我家里是连几千块钱也拿不出的呀!”若川说:“就说一两千块钱是我垫的,你阿爸想来不会拒绝,先哄他开了刀再说。”六恋低头沉思了片时,想想也是无法,只好同意:“我先跟他说罢。”若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,舒了口气说:“过三五天,我们就一起陪阿爸去县里,不能再拖了。”六莲就叹了一声,说:“你的钱,能随便乱花么?”若川想不到六莲会考虑得这样细,便说:“这怎么是乱花?我家的事,我自会应付。老人家看病要紧,穷倒不怕,好好的活着,才是个道理。”说到这里,两人都有些心酸,各自在心里感叹。
  小镇上的茶园,是个随意的处所。吃茶的闲人个个不拘形迹,有赤了膊的,有光着脚抠脚丫的,还有为琐事争得面红耳赤的。乡风恬然,越发显得人心里的凄楚积重如山,无法散发。若川见六莲眉头紧锁,就逗她开心说:“六莲呀,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。人生还有好几十年哩,你不要现在就愁白了头。”六莲只是木木地坐着,半晌才说:“人和人真是不同。我们这些乡下人,真不如当初就不生下来才好。”若川笑笑,说:“小小年纪,怎么学会了厌世?三十年风水流转,谁敢说你将来没有好日子过?只要阿爸的病一好,明年你就到海口来,我来帮你安排。”六莲感激地望了望若川,嘴上却故意说:“你就安慰我吧!”若川就说:“难道要让我气你不成?”这下,说得六莲也开颜一笑。她盯住若川看着,一面就说:“你真好。你的老婆,你的女儿,真是有福的人啊!”若川听了,呆了一下,而后说:“她们?跟我离得太远了,在家里也是没多少话说的。老婆是个赚钱的机器,一天到晚忙着拉广告;女儿是个学习的机器,从早到晚做不完的习题。城里的日子,哪有乡下有趣?”六莲说:“我不信,城里哪有那么坏?城里人总还做的都是体面的事,哪像我们,出门就要碰见牛鬼蛇神。”若川听了,忍不住开怀地笑起来:“你知道什么叫牛鬼蛇神?”
  这时,茶园里又进来两个人。六莲抬眼一看,原来是美芬和天海。
  按这里的乡俗,马上就要做新娘的美芬,这几日是不能到婆家去的,但是美芬放心不下天海五金店的生意,时常要抽空来看。两人就经常携了手一起到茶园来坐坐,说上一阵话,美芬再回村里。这一日,不想就撞见了六莲与若川正在这里。
  那美芬也是一眼就看到了六莲,不由就呆住了。六莲站起身,直望着他们两人。若川看到,这原来就是他曾经在五金店打过照面的那对小夫妻,猜想是六莲的熟人,便也跟着站了起来。美芬只得硬着头皮,拉天海一同过来。她给天海和若川互相介绍了一下,两个男子握握手,都不知说什么好。美芬见六莲脸色灰暗,就担心地问:“你怎么操劳成这样?阿伯的身体怎样了?”一句话,触到了六莲的痛处。六莲的眼圈顿时就红了。美芬一下慌了,急忙说:“六莲,我对不起你。”六莲摇摇头,说:“美芬,没你的事。你嫁到什么人家,不是你的错。好日子是谁都想过的。”美芬听罢,忍不住热泪盈眶,一把紧紧抱住了六莲,说:“六莲,六莲!不管将来天塌地陷,我们都是姐妹啊!”话未说完,两人就不禁抱头痛哭。一旁的若川一下明白了,这对小夫妻原来就是蒋所长的儿子和儿媳,心里就有万分的感慨,连忙对两个女孩子温言相劝。那天海更是悲从中来,扭了头,止不住地落泪。哭了一阵儿,美芬就抽咽着说:“天海也是恨他爸爸,他开这五金店,意思也是要独立。我们已经商量好,今后再赚了钱,暂时不盖房了,先借给你用,给你爸爸看看病,让他过得好一点儿。”六莲又流了一阵泪,抓住美芬的手说:“你不要管我,好好过你们的。我阿爸干不动活儿了,还有我,没有事的。”美芬拭了拭泪,看看若川,说:“你们谈吧,我们没事,就先走了。”又回头对六莲说:“再有几天,我们就要办喜事了,不方便请你。以后你到镇上来,到我们店里去,我们单独请你吃席。”六莲咬住嘴唇,点了点头。小夫妻回身就走了,六莲坐下,仍然直直地望着他们。若川递了一张纸巾给她,劝道:“别伤心了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六莲一面擦泪,一面就说:“助理,你不知道,你也不可能知道。没娘的孩子想的是什么……”说着又要哭。若川心头一阵酸楚,拉过了六莲的手,紧紧地攥着,良久,才说了一句:“我们一起努力吧,老天会有眼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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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2-26 20:11:21 | 只看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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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个夜晚,月不黑,风也不高,是万家团圆之后。若川的梦,却不那么平稳。恍惚中总听到有女子在饮泣,断断续续的,像山林里哀哀的狐鸣。梦里出现了许多人,都看不太清面目。一忽儿,又都不见了,慢慢的浮现出一片荷塘。那红白荷花开得璨然,荷丛中走着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,模模糊糊的像是六莲。小姑娘神情痴痴的,只顾朝前走,直走到一片白雾中去了。接下来梦到的人与事,又是头绪纷繁,混沌不清。
  这样似梦似醒地到了后半夜,忽然一阵嘈杂声在院中响起,若川被惊醒,侧耳听去,听见有人在呼喝,有人在奔跑,间或还夹杂着爆竹似的响声。若川一开始还在懵懂,不知此刻身在何处。晃了晃头,猛地一下醒悟了,知道大事不好——是鳖场出事了!那爆竹似的炸响,不就是枪声么?他一咕碌爬起来,抢步到了窗前,远远看见院墙上搭着一架梯子,几个黑影正攀着梯子越墙而去。原来是贼又来了。只见那几个贼人从容不迫,一面在收拣东西,一面在放着枪。用的是火药枪,喷出的火光很大,照亮一片。小楼那边,已经出来了几个工人,赤身露体的连衣服也不及穿,正呐喊着朝贼子们甩砖头、石子。若川也连忙在窗口大喝了几声,就急急的下了炮楼,抄起两块石子,赶了过去。
  待得他和工人们冲到梯子下面,众毛贼已尽数跑掉了。这次,他们是有备而来,料定中秋之夜鳖场一定防范不严,所以搬了一架梯子翻了进来。可巧值夜的工人也多喝了少许,后半夜撑不住,偎在水泥包上打起了磕睡,全不知门户已经失守。毛贼们拿了捞鱼的大网,不知网了多少鳖去,装在尼龙袋里,一袋一袋抛到墙外。看看鳖场除了亮着灯之外,人都是死猪一样没有动静,贼们知道此番得手,不禁放肆起来,叮叮咣咣弄出了些响动。瘟头瘟脑的值夜人总算是被他们吵醒,三魂被惊出了窍,没命的喊叫起来。毛贼们见不可久留,乒乒乓乓放了几枪,唬得那值夜工人不敢近前,就撤走了。
  众人们去查看鳖池,见池边有贼们未来得及拣走的鳖,死伤狼藉。那些被弄走的,起码在百斤以上。小郭见损失不小,有些慌了,只连连说:“这怎么交差?这怎么交差?”再检点人员,所幸一个未伤,若川就手抚额头说万幸。老金却说:“上次抓到的那个,就该打断他腿,让他们再不敢来。你看今日他们得了手,往后我们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。”众人被惊嚇了一回,也都是愤愤,鼓噪着要去追。老金说:“狗日的带着偷的鳖,跑不快,眨眼就能追上。”若川就与小郭商量,也觉得若是轻易放走了那些贼子,怕是他们胆子越来越大。于是就同意去追。但若川又顾虑贼们手中有枪,老金就拍了拍裤裆,说:“怕的甚?那鸟火药枪,还不及我的这杆枪好用。”若川就说:“好吧,但是如果擒到了贼,千万不可下死手打。”那一众工人整日在院墙内劳作,了无生趣,见今日可以痛打贼子,无不欢欣鼓舞,发了一声喊,就各自抄起铁锨钉耙,涌出了院门。
  此时,月儿虽然已斜,但清辉依旧,夜里也可以看得很远。山路上,远远可以看见贼子们负了重在走。众工人不禁恶向胆边生,拔步就追。堪堪离得不是十分远了,却不料贼子们发一声怪叫,四散奔逃,都隐入了路边茂密的树丛中。再看,就影子也不见了。鳖场众人也钻进树丛中去搜,哪里还找得到?胡乱找了一通,毫无结果。若川有些丧气,对小郭说道:“算了,这样子,算是白天也难找到,先回去再做打算吧。”小郭叹了口气,也只有同意,就招呼众人收兵。唯有老金心有不甘,抡着一把柴刀殿后,模仿着美军的心理战,不断吆喝:“出来吧,狗日的,老子看见你了。再不出来老子阉了你!”
  一行人在杂木林里拨开枝叶,慢慢朝大路上走,胸中都有难解开的愤懑。互相看一看,又发觉彼此原是赤条条的跑了这大半夜,就不禁失笑。几条汉子,强弱肥瘦各个不等,追贼追出了一身汗,脊背都在月色下油光光的发亮。如此才走了十几步远,忽然身后一声枪响,火光一闪,接着就是一声哀叫。众人慌忙回头,见走在后面的老金张着双手,铁塔样地缓缓倒下了。原来是一个毛贼躲在草丛中,待老金走过,跳起来抵住他后脑就是一枪。枪声与老金的叫声在山野间回荡,令人心胆俱裂。众人呆了一呆,纷纷返身去看老金,也顾不得去追那跑走的毛贼了。
  老金仰倒在草丛里,两手攥的紧紧的,一味在抽搐。小郭忙把他扶起,用变了调的声音唤着:“老金,老金,你说句话。”老金喘了半天,才说了句:“狗、狗日的,打黑枪……”小郭又问:“你怎么样?”老金睁眼看看,又喘着气说:“白、白助理……你慈悲,你做什么要这样慈悲?”说罢,眼睛一闭,便没了声息。若川听了老金埋怨,心如刀剜,只觉得天旋地转。大家也都慌了手脚,不知如何应付,只一叠声“老金、老金”的叫。还有的人号啕不止。小郭看看,就说:“你们快把老金抬回去,我去村里找车,先到镇医院,然后再送县上。”众人便手忙脚乱抬了老金,小郭则跑去了村里。若川与众工人把老金抬进小楼,放在了床上。见老金双目紧闭,已无知觉,后脑上的血仍汩汩在流。若川忙唤工人找了块干净毛巾来垫住。此时大家的感觉,都是一日长于百年,只顿脚等着小郭寻车回来。
  那小郭倒也是快,不一忽儿,就带着一个专搞运输的村民开了手扶拖拉机来。那拖拉机是运鱼用的,腥臭难闻,众人也不顾了,扯了一张凉席铺上,把老金抬上了拖斗。小郭跳上去,蹲下,将老金的头放在自己膝上,匆忙间,血已染了一襟。若川急忙叮嘱:“钱要带够。”又说:“你尽管去救人,我等天一亮就去报案。”随后又叫一个工人跟去照应。说话间,拖拉机突突一阵吼叫,跑出了院门。
  老金此一去,生死难卜,工人们望着,就有兔死狐悲之感。若川想想也是后怕。此时众工人全没了睡意,有的悄悄流泪,有的恨恨有声,还有的木头一般的发呆。若川自言自语了一句:“这毛贼怎的又来了?”大家就七嘴八舌的讨论开来。都说,贼子们在工作队下乡后第二天就来,幕后捣鬼的,不是霍半,就是黄所长。霍半的嫌疑要更大。这家伙吃人不吐骨,不是他,又是谁?几件事他是脱不了干系的。上次鳖场不要他推荐来的鱼贩子,贼子们随后就来捣乱,村民们也跑来挖路。挖路那天,吴老伯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,工作队就单单找上他的门。而工作队要掀瓦的那天,老金打了抱不平,就有贼子今晚再来。这不就是在搞鬼?然而,这一切,又都是水过鸭毛,不留痕迹,直叫人把牙根恨得痒痒的。工人们说,像霍半这般阴险的人,世上也难得碰见几个,将来不断子绝孙才怪。若川在一旁听着,觉得工人说的也有些道理,不过,他更疑心黄所长也在搞鬼。没有老黄的默许,那些贼子敢来么?鳖场轻视他这地头蛇,治安费没有给他,老金又在老宅讥讽了他,他这所长怎肯善罢甘休?若川于是就在心里叹道,人心险恶,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为了一点事,居然就可以朝死里逼人。这乡村哪里是什么洞天海地,简直就是大大的一个陷井。刚才若是自己落在后面,岂不是也要吃枪子?
  说到老金的挨枪,众人又都触景伤情,各个起了身世之慨。先是一人哀哀的哽咽道:“命苦啊,这一世,真太苦了!”其余人也难撑得住,一齐欷嘘起来。若川想用不出什么话来劝慰,就只说道:“大家还是歇息罢,明日一早还要做活。”话音落下,只听有人说:“做活,做活,活成这个样子,还做什么鸟活?”若川无言以对,只摇了摇头,回炮楼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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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2-26 20:11:02 | 只看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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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中秋节的前一日,就这样过去了。工作队撤走后,夕阳如血,小村归于了寂静,就连往日村童的嬉闹声也听不见了。这一日,本是农家为孩童买月饼,备好明日拜月老事宜的日子。可经过下午的风波,大家都没有了心情。被讨了账的人家,虽然东挪西凑还了账,却是心有余悸。未欠账的人家,也不敢侥幸,都关门闭户,生怕惹祸上身。老宅里发生的事情,不到一个小时,村里就传遍了。人们在心里恨着霍半,却也对他更加畏惧。
  待到若川与小郭从镇上回来,已是黄昏掌灯时了。听老金他们说起这事,两人都吃了一惊。若川吩咐小郭在场里指挥卸车,自己连忙赶去了老宅。
  未进院子,就见里面窜出来小白,一声哀鸣,咬住了他的裤脚。若川平日只听说狗通人性,见今日小白的确不似往日,恹恹的没有精神。进得院子,见老伯半靠在竹椅上,甚感劳累的样子。六莲正跪在地上为他捶腿。若川过去,看看两人神情,却是大不相同。六莲眼睛红红的,也不搭话。倒是老伯,无事一般,与若川寒暄。若川坐下,就问:“还不要紧吧?”老伯说:“不打紧,活过半辈子的人了,什么事没见过?”若川说:“他们这样无法无天,真是活气死人。”老伯一笑说:“几个鸟人,跟他们生气,是不值得。”若川就叹气。六莲却开口道:“助理,你在海口工作,认识什么大官么?”若川明白六莲的意思,一时答不出,沉吟起来。老伯就说:“小孩子家,乱说。我们庄户人家,莫要动那个心思,古来就说的好,屈死不告官哪!”若川便说:“我过去替公司办事,在省上,也认识几个主任、秘书的,求他们批过条子。但是为乡下的这种事,怕是批不出条子来。”说罢,又是叹气。老伯说:“大官们有大事要做。下面的事情,不过是小官们乱来,搭不上界的。”若川恨恨地说:“这种土皇帝,太可恶。忍也不是,不忍也不是,我总算知道当农民的难了。”老伯嗬嗬一笑,说:“清平世界,他们又能怎么样?无非是扣人,要钱,不过是嚇人罢了。我又生不出钱来,总要让我慢慢来还。”六莲就抬起头来,说:“阿爸,你遇事情愿意讲道理,你说说,为什么他们十指不沾泥,却是他们向我们要钱?”老伯就仰头笑,说:“你又提刁钻问题,跟阿爸年轻时一个样。我跟你说吧,一个是天意,一个是命,你有再大本事,也是拗不过的。”若川看老伯脸色暗晦,身体也是无力的样子,就说:“老伯,你不比年轻时候,可要保重身体。明天鳖场出人,用摩托带你去镇上检查一下吧。”老伯连忙摇头谢绝,六莲却嘟起嘴,埋怨道:“阿爸,你就是不懂人情道理,人家白助理也是好意么。”老伯只淡淡说道:“我自己的身体怎么样,我清楚。”若川见状,也不好再坚持,就说:“老伯,再有什么事,马上让六莲通知我们。他们在我们面前,总是要忌讳一点的。”老伯豁达地笑笑,说:“不会再有事情了。我们六莲,原来是做了蒋所长儿媳妇的伴娘了。”六莲立刻红了脸,说:“让那蒋天海去死吧,我才不去做伴娘呢!”
  聊了一阵,若川就告辞出来。六莲起身,将他送到路上。暮色里,若川见六莲神情郁郁,就说:“农村的日子,太难了。到明年,就去城里吧。”六莲摇摇头,沉默了半晌,才说:“你们城里人多好,只要不犯法,谁敢对你们这样子?”若川听了,心里发酸,忍不住去抚了抚六莲的头发,说:“我真恨自己无用,帮不了你们的忙。”六莲望望若川,心头百感交集,眼泪在眼眶里转,她咬咬下唇说:“不,不是那样的。只要你好,我就高兴。”说罢,急急地扭过身,跑回家去了。
  看着六莲的身影在昏暗中隐没,若川感到刺心的痛。初来霍村时那种闲云野鹤的心情,早已荡然无存,只觉得胸中被乱麻一团塞住。他虽知道哪里都不会有世外桃源,但初来时毕竟新鲜,加之因了六莲纯净的目光时时围绕,曾使他一度宁可信其有,把霍村权当了忘忧之地。但经过了鳖场和村里的几次事情,他无法再存幻想,霍村也是个俗世界,恼人的事情不比城里少。城里人一般地下乡,看到青山绿水而发赞叹,不过是阔少的心态,走马观花,不用付出稼穑之劳,赞叹几句,仅仅附庸风雅而已。而在这青山绿水间,农人的肩膀所担荷的,却不知道有多少沉重。
  若川目送六莲进了家门,便离了老宅,走近鳖场,看见高墙内一派灯光冲天。他想,这一堵墙,就是他若川、还有若川的老板以及各类附庸们的防护墙,这墙,可以使他们不至受到老伯今日所受的屈辱。这防护墙与生俱来,不是因什么功德而修成的,在墙外的所有平常农人——六莲、老伯、翁哥,他们就没有这样的防护,只能袒露于野,任由风雨。
  晚上睡下,平稳的枕下竟然似有江海在涌动。若川看看地上的月光,亮如烛照,于是就揣度,这一夜,小村里不眠的人怕是要多了,那可爱村姑六莲的梦,定是也不会安稳。“劫后风雨弱无声”,忽然,他脑子里不知怎的,就撰出这样一句旧体诗来。觉得只有这几个字,可以形容小村此时的情境。
  他的猜测,并没有错。院墙咫尺外,六莲在卧房内也是枕上江海,辗转反侧。今天的事,对她的刺激之深,实在是平生所未有。过去在学校念书时,琅琅诵读的都是一派平和正大的气象,类似的风波都像已经隔的很遥远,尤其不可能发生在自己家里。六莲从小就是有所依恃的。阿爸是个沉郁威严的人,四乡里人多敬畏,因此六莲从小到大,是连烂仔都没人敢欺负过她一下的。不想今日竟有那么多人一齐来威逼,六莲顿感天塌了一般。她今日才感觉到,阿爸老了,那副血肉之躯,也有抵挡不住的风雨了。六莲的这种单纯,是自幼而然,今日蒋所长的一副面孔,才让她知道,人世的恶,是不会单单就放过她的。平日里所接触到的乡亲,虽然粗野,但若无怨仇,是决不会相逼的这样狠的。下午,若不是她拉了美芬一同赶回家来,无意中让蒋所长面子下不来,还不知这个老蒋会有多么凶。于此,六莲又想到了下午翁哥的仗义,想想,就很感激这个平日里木呆得不会说话的人,竟能那样出手相助,于是,就决定原谅了他过去对自己的不敬。
  六莲思来想去,觉得这霍村无论如何不能待了,明年一开春,就该走海口。走海口,不是为了图富贵,是为了堂堂正正做人,不再受这些鸟气。海口是个大码头,只要有心,再有白助理在,也可能就能找到永久的落脚之地。即便是终身劳动也罢,总比看这些恶嘴脸的好。晚上时白助理走后,美芬的哥哥曾来过一趟,婉转地表达了一个意思:虽然白日里出了那样的事,美芬还是希望六莲到时能去做“八姐妹”。她们姐妹一场,与老蒋其实是无关的。六莲听明了来意,只说了句:“鸡有鸡道,狗有狗道。我不去做伴娘,也祝美芬过上好日子。”就再不做声。美芬的哥哥见事情已经不可挽回,只好骂了几句老蒋,讪讪的走了。六莲睡下后,又想起了没几日就要做新娘的美芬,觉得美芬已经是陌生人了,儿时的友情,已随风雨吹走。今后,也只能是有一点点记忆罢了。
  夜渐渐深浓,中天明月,只亏了那么一点点。花好月圆,这世上总是有人要笑的,但此刻还轮不到她六莲。这么想着,眼皮忽地就重了,闻到枕边那包舍不得打开的糖果味道。在温温的香气中,六莲睡了,嘴角有一丝很纯净的笑意。  
  第二日一早,吴老伯吃了早饭,却没有去下田。他换了一件干净褂子,对六莲说:“你也换件衣服,陪我去镇上看病。”六莲巴不得阿爸有这念头,说了句“你早该去看”,就急急的去换了衣服,出门时又道:“阿爸你也是,昨天白助理的好意你不领,今天却要抓我的差。”老伯就故意板起脸说:“难道你想躲懒么?你不愿去,我自己去。”六莲就笑,说:“算了罢,老爸就知道逞强。”说着两人上了路,拦下邻村一辆小四轮拖拉机,捎了脚,颠颠簸簸的到了镇上。
  在医院,看病的是位老医生,动作迟缓得很。他将老伯手脚麻木的症状问了又问,摘下老花镜,又翻翻书,沉吟了半晌,才说:“先吃药罢。”说完写了病历,开好处方。六莲接过处方看看,是几剂活血通筋的中药。老伯便把捏在手心的一张五十元票子交给六莲,六莲就去取药。走了没两步,老伯又喊住她说:“若是太贵,就不要了。”老医生对此习以为常,只是笑笑,也不解释。六莲一走,老伯就凑近医生说:“你跟我说实话,这病要不要紧?”医生捻捻胡须,闭目想想,慢慢睁开眼说:“我们医院太小,拍不了片子,你要到县医院去确诊。无非两种可能,一是风湿,二是颈椎长了骨刺。”老伯问:“这两个有什么区别?”医生说:“风湿倒不怕,治是治不好的,但死不了人。若是骨刺压迫了神经,就有大麻烦,要早动手术。”老伯有些沉不住气,急忙问:“大麻烦?会怎样?你尽管说罢。”老医生叹口气说:“严重的话,要瘫,而且还有危险。”老伯愣了一下,想想又说:“有危险?那就是要死人喽?”医生也不答,只说:“早开刀,就没问题。”老伯就问道:“我们这种田汉,平常有病只是买点药片来吃,不知这手术要花多少钱?”医生说:“现在这手术,拉拉杂杂的收费就多了,手术费、住院费、陪床费、营养费、药费,统统加上,要一万五罢。红包还不算在内。”老伯听了,抽了一口凉气,说了句“这怎么得了”,摇摇头就不再问了。少顷,又叮嘱医生道:“等下我的女仔回来,你千万莫提这话。”这医生对乡间疾苦见得多了,也不劝,只是点头应允。
  六莲取了药回来,与医生打过招呼,就扶老伯出来。忽然又听那医生在屋里叫,六莲就赶忙返身进了诊室。老医生大声的说道:“把病历拿去!”而后,又急急的小声对六莲说:“孩子,两月之内,赶快带你父亲去县医院看看,莫大意了。”六莲一听,急得眼泪就要出来,想仔细问,医生却挥挥手说:“莫要急。去看了,就好了。”
  六莲强自定了定神,出来继续扶了阿爸,忧心忡忡的往回家的路走。镇上这时的情景,一片升平。虽然不是集,却因为是中秋,人比逢集时还要熙攘。石板街上,有舞狮队在耍弄,锣鼓“镗镗”的敲得人心慌慌。走了两步,老伯想起来,就问:“药贵么?”六莲说:“还好。”说着就把找回的一卷钱又数了数,交给老伯。老伯看看街上的盛况,一笑说:“过节了,你去买点喜欢的东西罢。”六莲心里面乱,摇头说不想去了,只想早些赶回家里。
  回到家,她匆忙抹了一把脸,就坐在前廊上,把病历拿出来细细的翻看。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两种病名,后面都画着问号,下面还有两个字是“待查”。于是就在心里说,这不是跟没看一个样么?老医生压低声音说话的那样子,顷刻又浮现在眼前,让她觉得末日将至了似的。她不由心里一跳,就喊了声“阿爸”。老伯慢慢从屋子里走出来,六莲就说:“我看这镇医院不行,明天我们去县里罢。”老伯淡然地笑笑,说:“哪里就不行?县上还不是一样?改日再说罢。”两人便都不再说话,各自想起了心事。
  下午,老伯也没有再去田里,只在廊前闷闷的坐着。到傍晚,忽然对六莲说:“你去鳖场,把白助理请来,我要跟他喝酒。”六莲说:“人家是北边人,中秋节要在家中吃席。今天怎么好请他?”老伯不禁有些颓然,想想说:“也好,明日再说。”过了一会儿,他见六莲也是闷闷不乐,就故意打趣说:“愁一愁,白了头啊。你这是做什么?阿爸是垮不了的。”六莲仍是不做声。老伯就开起了玩笑说:“莲莲,我看,不大对劲的倒是你。好几个月了,总神魂颠倒的。是喜欢上谁了啵?阿爸可以给你去做媒。”六莲苦笑一下,说:“是又怎样?不过,那人远在天边。”老伯便说:“那不要紧。我们把他接过来,让他做个倒插门的女婿。”六莲望了望阿爸,又情不自禁的想到了白助理,觉得有些滑稽,忍不住就噗嗤一笑。
  其实这一日里,白若川倒是十分惦记着父女倆,上午就来了一趟老宅,见空空无人,不禁诧异。下午与工人们一起弄菜摆酒,不大好出来。到晚上喝完酒,已经是九点多了,他又来了一趟老宅,见灯光已熄灭,知道人已经睡下,便叹了口气,返回了。
  这一晚,鳖场诸人的酒都喝得有些多,留了值夜的人之后,就七倒八歪的都睡了。若川回到炮楼,只感到意兴阑珊,洗也不洗,就躺下了。中秋的夜里,月照千山,竟然亮如白昼。若川望着窗外,在心里自嘲着:今夜竟是孤单单的过了,无一个人可与之团圆。想想妻子女儿,熟悉但又遥远,虽是亲人,又仿佛是陌路。一生里,本想建功立业,到头来却成了个劳役者,一年三百六十五日,只为赚钱养家,受人种种的驱遣。真是家也无趣,业也无成,仅有个私心里喜爱的乡下女孩子,却又承担不起。这样的人生,也是失败得很。他郁郁地想着,不一忽儿,就与偌大的鳖场一起,沉入了梦乡。
  高墙之内的鳖场,安静如水。在这片小天地里,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,有一场险恶的灾祸马上就要临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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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2-26 20:10:33 | 只看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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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一天,是农历八月十四,中秋前一日。因日前连连下过几场雨,秋凉日显一日。燥热一过去,村人的心境也不再烦乱,看山水索然如旧,但却是安谧得多了。所有的人都不可能意识到,从这一日起,小村的平静就要被接踵而来的灾难所打破了。
  早饭后,美芬家里一个小男仔跑来给六莲送口信,说美芬已经回到了家,为出嫁正忙得焦了头。邀六莲赶快过去商谈,请六莲做为伴娘“八姐妹”之一,出嫁那天要担大任的。六莲闻听,心情很复杂,本不想去充伴娘,但姐妹之谊又不好推却,只得匆匆打扮一下,赶了过去。美芬家里,已是忙成一团,筹办各种嫁妆。“八姐妹”已来了四个,正做着女红,缝衣缝被。乡俗里,八姐妹这一日,要在美芬家忙到晚,中午就在美芬家吃了。事多得像乱麻,尤其是如何想出古怪法子刁难新郎家人,还须细商量。
  上午,小郭约了若川,一起去镇上买物资。前一晚的谈话,明显是起了作用,小郭审时度势,不想把事情激化,决定了隐忍下去,当务之急是与若川平安相处。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昨日里,村中的劳力已如约将鳖场新的排水沟挖好,今日去镇上,就是为了买水泥做涵管,一并再请了泥水师傅来。此外最重要的,还要买个磅秤,把那个假的替下来。
  若川是北方人,不大耐热,入秋后心情就舒爽得多了。加之困扰了他两个多月的财务“黑洞”已经搞清,局面暂时控制住,所以一时无忧,心里很平和。坐在小郭摩托车后座上,一路只讲笑话。他说:“你不要心存歹意,再把我掀到沟里去。”小郭自是乖巧,打个哈哈应着,说:“我哪敢?再把你掀到沟里,六莲就要把我吃了。”若川见他说得暧昧,便只好装糊涂说:“六莲倒不能怎么样,小心回到海口,我老婆要拿你问罪。”到了镇上,两人一路看货、询价、雇人、雇车,忙得一头汗。看看中午赶不及回去,就在小店里吃了碗面,下午又接着忙。
  中午六莲未回家,老伯从地里喷药回来,感到十分劳累,手脚麻木得厉害,将昨日的剩饭热了热,胡乱吃些,就躺下歇了。这一觉睡得昏沉,到得下午三点钟,才朦胧醒来。仍感浑身酸乏,于是就躺在床上假寐。想来想去,疑心自己得了什么病,决意过了中秋去镇医院看看。看看自己身体不行了,再想到今后的日子,老伯忧烦甚多,感叹人终究不能胜天。五十多年来,头一次感到意志消沉。
  正思虑间,忽地听见门外有人声嘈杂,气势汹汹。心里不免一惊,想难道是镇上的黑帮闹到这里来了?连忙爬将起来,走到堂屋,便看见院子里已涌进若干人等,制服俨然,表情严肃。还有些乡邻,是相跟来看热闹的。
  霍半嘴叼着洋烟,从人丛中走出来,朝老伯假意笑笑,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说:“老吴,这是镇上的清欠工作队。这两位,是蒋所长、黄所长。镇上的行动,嘿嘿,我拦不住的,有话你跟他们讲吧。”
  吴老伯见这灰灰黄黄的制服人员一大群,心下早已明白,暗咒了霍半一句,就说:“你们先等等。”说完回身进屋,拿了烟枪,搬了个竹椅,坐在堂屋大门外的廊上,方才又开口说:“我今日做田,累了,只能跟你们坐着说。”那体态肥硕的蒋所长,本以为乡民无有敢阻拦公务的,见此不由一惊,打量吴老伯,知道不是一般老农,心里奇怪,就低声问霍半:“这一家欠了多少?”霍半说:“五百多。”蒋所长就对吴老伯说:“看你年纪有一把了,我愿跟你讲讲道理。不过才五百块,不多么,我看就不要拖了。今日镇里统一行动,一个也不能少的。”老伯点燃烟,慢慢吸了一口说:“没有。”老蒋说:“去借么。”老伯说:“借不到,银行又不是给我开的。”老蒋有些恼火,说:“你这是什么话?”老伯说:“人话,我只讲事实。就像你们今日要钱,不就是镇里过节要用么?”老蒋闻言大怒:“放屁!跟你先礼后兵,你还敢顽固?”老伯抬头瞟了老蒋一眼,仍是慢悠悠的说:“你这话,三十年前我也对别人说过。能吓倒谁?”老蒋说一声“好”,心里发了狠,回头与派出所黄所长交换了一个眼色,把霍半拉到身边问:“这是个什么东西?”霍半谄笑一下,说:“你莫气。他是老知青,当年打瘫了人家大队书记的那个。”老蒋听了,脸上皮肉动了一动,说:“怪不得,劣根性不改。”说罢看一眼黄所长,黄所长会意,一摆头,四个灰制服联防队员冲出来,齐齐围住老伯。蒋所长正了正大盖帽,一本正经的说:“我们执行公务,你不配合,怨不得我。拔锅!揭瓦!有什么拿什么,以财产抵欠款。”四个联防诺了一声,挽起袖子就要向屋里冲。看热闹的村人惊呼起来,嚷成一片。却见老伯霍地站了起来,一脚蹬翻了竹椅,又把烟枪狠狠摔到地上,伸臂拦住了联防:“你们敢动!我活了五十多年,光天化日,没见过敢当面拔锅的。你们要进去,我们当中先死一个再说!”
  这时老金听人说老宅出了事,已带了几个人,携了铁锨、十字镐赶了来。见是穿制服的人在追債,就未贸然动手,看了一会儿,实在耐不住,喊了声:“要抢劫么?”几个联防回头,见是几条虎视眈眈的壮汉,便哗啦抖出手铐,抽出电棍,喝道:“想干什么?”老金就说:“要打老蒋!”老蒋一听,脸上皮肉抖了一下,问道:“什么人?”老金说:“湖南人,专打老蒋。”老蒋气极,骂了句:“妈的,都给我拿下!”霍半见势,连忙上前对老金说:“地方上的事,你们鳖场不要插手。”话音刚落,只见翁哥从人群中挤出来,手里掂着老伯家的波兰伐木斧,在石阶上“当”地敲出火花来,说:“你一个村长,为何吃里扒外?”霍半说:“哦,你也要说话?这关我什么事?”翁哥说:“老伯这样的老实人,你们也要欺负?要逼命么?”
  见事态要闹大,黄所长便掏出手枪,在头顶晃了晃,吼了声:“无关人员,都让开,不要妨碍!”老金冷冷一笑,哗一声敞开前襟,露出带伤疤的胸膛,拍拍说:“哦,你也敢毙人?”这时老伯已气得浑身颤抖,喘息着说:“让他们抢,我看他们敢不敢!”说着双腿一阵剧烈麻木,眼看着站不稳,就向地上瘫下去。众人又是一阵惊呼,翁哥连忙弃了斧子,弯腰去扶老伯。
  正僵持之间,人群后面又起了骚动。原来是在美芬家忙碌的六莲,听到人报信,与美芬一道赶回家来。六莲面色苍白,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分开人群一看,见阿爸瘫坐在地上,哇一声就哭将出来,忙上前跪下,抓住阿爸的肩膀。老伯喘着说:“你莫怕,没有什么的。”美芬也跟上来,一眼见到率众来讨债的,却是自己未来的公公——税务所蒋所长,顿感万分尴尬,脱口而出说:“爸,你,你怎么在这里?”那老蒋一怔,说:“咦,美芬,你来做什么?”美芬跺跺脚,急得要掉泪的样子:“这是我同学的家呀!”六莲听见两人的对话,抹抹泪,抬头看着老蒋,说:“你就是天海的爸爸?”老蒋一时也是尴尬,退了一步,对霍半埋怨道:“你,怎么搞的么?”六莲站起,慢慢走近老蒋,一指他鼻子,说:“天海原来还有这样的爸爸!”老蒋脸涨得紫红,哼了一声,回身就走。
  黄所长在一旁看得清楚,连忙出来收场,对众联防说:“不要激化矛盾,都撤!”说罢把枪也收起。那些联防平日里只会在镇上饭店舞厅白吃白玩,极少经历这场面,本就心虚,生怕闹出人命来,巴不得有这一声,忽一下就都退走了。霍半朝老伯鞠个躬,说:“我也是没办法呀。”一边就驱赶着围观的村民:“都散了,散了。”翁哥却是跳起来,提了板斧,要追上去:“霍半,你不让人活,我操你个老母!”众人就纷纷说:“连老实人都逼成了这样子。”一边拦住他,夺下了斧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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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2-26 20:10:09 | 只看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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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若川去老宅送礼的时候没有看到六莲,六莲是到女友亚娟家去了。眼看要过中秋了,亚娟从海口回家探亲,这件事在村中引起些小小的波动。一个村姑进了城,才不过一个多月时间,再回来时已经脱胎换骨。城市又一次给了这小村一个神话。关于亚娟的回家,村里的传闻很多,譬如,说她是由一个中年老板用轿车送回家的;又譬如,说那老板进了亚娟家门,甩下五千元做见面礼,吃了一餐饭,自己回了海口。乡人们居于一隅,对于外界来的人与事,有些夸张总是难免,但这事情还要有个主干,才会有传闻中的枝枝叶叶。有一件事,应该是无疑的,那就是亚娟这次去海口,肯定是以飞快的速度“傍”上了一位老板。这泼辣姑娘,说到做到了。
  六莲黄昏时在村井边洗衣服,听到了这件事,又惊又喜。顾不得矜持,就跑去了亚娟的家。进门后,一眼看到亚娟的打扮,证实了村人的传闻并不虚妄。亚娟穿的是件连镇上都无人敢穿的吊带装,上露背,下露脐,薄得什么都能看清。这装束,先就把六莲吓了一跳。两个女孩见了面,就手拉着手,欢喜得叽叽喳喳。六莲说:“呀,变成了这个样子!”亚娟笑得很妩媚:“再变,也没有你漂亮。”说着,就把六莲拉到闺房里坐。六莲见房间里大包小包,都还未来得及打开,就说:“发财了哟!怎么这样快?”亚娟撇嘴说:“这算什么?海口的事情,三天三夜也给你讲不完。”六莲见门外并无人来往,就凑近前去细琢磨亚娟的吊带装,她拉了拉亚娟里面胸罩的透明带子,恍然大悟的说:“原来是这样的!你真是敢穿。”亚娟就笑,说:“再在山里蹲着不出去,我们就要变成老太婆了。”六莲说:“太夸张了。”亚娟就碰碰六莲丰满的胸部,说:“城里女人,只要不露这里,什么都敢穿。”六莲脸一红,就要回嘴。亚娟忽然想起,就摆手制止她,又去把门关好,从蛇皮袋里抓出一件透明的吊带裙:“你来试试这个。”六莲有些慌,忙说:“我不行的。”亚娟说:“怎么不行?在乡下,可惜了你一副好身材。”不容分说,就帮六莲脱了外衣,换上了吊带裙。又拿了一面镜子,上下照给六莲看。六莲看镜中的自己,白而苗条,端的是换了一副模样,就想,这个样子,如何能在街上公然的走?不由就说了一声“真羞啊”,捂上了脸。亚娟就咯咯的笑:“怎么样,要迷死男人吧?”六莲慌忙褪下裙子,穿好衣服,说:“你是越学越坏了。”亚娟说:“我说的,都是硬道理。我们姑娘,除了身体还有什么?不趁这时候迷住一个有钱人,还会有出头之日么?”
  天渐渐黑下来,两人嫌屋里闷,就出来坐到院里。亚娟的父母坐在堂屋内,点着蚊香乘凉,一边高声说着话。两个小姑娘就靠着椰树根坐下。日子已近八月十五,月亮早早就上了东山。头顶上的椰树叶子,大鸟翅膀一样在夜空中晃动。六莲坐在亚娟身边,感受到了这新潮女孩从城里带来的气息,一时有些沉醉。一会儿,嗅出亚娟身上有股异样的香水味儿,六莲就问:“听说你找到了一个老板?”亚娟说:“就算是吧。”“做什么生意的?”“卖海鲜。”“那不是……”六莲想说,那不是跟马寡妇是同行吗,但又想,马寡妇怎能与海口的老板相提并论,就改口问:“什么时候结婚?”“结什么婚?”亚娟诧异地反问道。六莲说:“不是找到老公了么?”亚娟鼻子嗤了一声,咯咯一笑说;“什么老公?是人家的老公。做情人还差不多。”六莲大惊,说:“咦,你不会是做了二奶啵?”亚娟说:“二奶又怎样?也没什么不好。我只问,谁能给我房子,谁能给我钱。”六莲眨眨眼,心里一凉,忽然就有了一种幻灭感,喃喃的说:“原来是这样。”亚娟就说:“小傻瓜,男人,哪有几个是好东西?蠢人才找老公呢。我只管弄清三件事,他们要什么?我们能给他们什么?给了以后能得到什么?”六莲又是一惊:“不会的啵!”亚娟说:“我看到报纸上有句话,叫‘有奶才是检验娘的标准’,我看你呀,以后你找男人,也要先问有没有奶。好男人确实有,可他能娶你么?”说着她忽然抓住了六莲的手,很认真的说:“你比如,那个鳖场的白助理,好是好,但他能娶你么?”亚娟无心的譬喻,在六莲听来,却好像揭破了自己的隐私一样,就摆脱亚娟的手说:“我不要他娶!”亚娟笑了,笑得前仰后合,然后说:“不过,若能做白助理的二奶,也是很舒服的哦。”六莲便打了亚娟一拳:“你胡说!”
  临别,亚娟要把刚才那件吊带裙送给六莲。六莲摇摇头道:“我不能穿的。”亚娟说:“怕甚,在家里穿么。”六莲说:“不行,老爹要骂死。”亚娟笑笑,也就作罢,将六莲一直送上了村道。
  水样的月华,铺洒在麻石小路上,村庄在微醺之中。六莲觉得脚步又轻快又滞重,耳边还响着亚绢的那句话——“鳖场的那个白助理,他能娶你么?”这样具体的一个问题,十七岁的六莲的确没想过。以往她想到白助理,只是喜欢,心里面有柔情。而自己想去海口,多半也是为了这个男人。可是,今晚的亚娟所带来的,却是一个与白助理所带来的不一样的海口。亚娟带回的这个海口,光怪陆离,似乎没有她六莲能存身的地方。究竟哪一个海口,才是真实的呢?六莲在心里问自己,白助理——想到这个名字她就脸发烫——这个男人能够无论在何时、无论在哪里,都对我这样好么?
  六莲回到家,见阿爸已经睡下,就轻手轻脚进了闺房。打开灯,眼睛一亮,看见了放在梳妆台上的糖果。拿起来看看,包装精致得很。一下就想到,是白助理晚上到家里来过。六莲坐在床上,轻轻摩挲着这些可爱的礼物,心头一阵阵热。两个月来,白助理已经融入了她的生活。她平日里一言一笑,都会想到,白助理若是听见看见,会不会喜欢。自己想去海口,那条路太长,又很渺茫,但她下决心要去。亚娟说的种种事情,打消不了她的勇气。六莲现在的所想,不是像亚娟那样,要依傍一个什么老板;也不是像美芬那样要谋个明媒正娶。六莲只想,能和自己喜爱的人同享一片天空,同呼吸一个城的空气,就很好。只要自己高兴,就能见到所爱的人,与他打趣儿,与他散步,可以撒娇似的握住他的手,这就够了。幸福,不是钱,是心,是息息相通啊。六莲就这样,捧着糖果,痴痴的想了半晌,没来由的,眼角流了泪。
  睡下后,她把糖果放在枕头旁。她不舍得吃,只看着它,就很舒服。她在黑暗中胡思乱想着,有很多人闯进来,一会儿是白助理从容的微笑,一会儿是亚娟得意的眉眼,一会儿又是阿爸闷闷不乐的神情。然后,恍惚中白助理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向她伸出手来,将她拽住,一步步走向一座金光闪闪的大厦顶层。头顶上的太阳很亮,把他们两人都融进去了。
  六莲在巧克力糖果的香气中入睡之时,白若川仍然坐在鳖场小楼的顶上。他和小郭谈完之后,就让小郭先去歇息,自己要独自呆一会儿。夜气有点凉,千山万壑都在月光里。他望望老宅方向,已无一星灯火,知道父女俩已经睡了。他想,就能够想象到的辽阔疆域里,差不多的人恐怕都已睡了。现代社会不会有什么诗意,这月将圆的夜里,人不寐的景象已是非常罕见。多思的人,普天之下又能有多少?将小郭的事情谈完,他也就不再放在心上,这些讨厌的俗务,就随他去罢。人活着,免不了要争争斗斗,可是等到老一口气咽下,又能带走什么更多的东西?没有任何的风光能够长久,这若川早就看的很透。满世里忙忙碌碌的,不过都是要谋饭吃,若川唯一与人不同的,是想在这之外,能享一点悠闲而已。
  在咫尺之遥的六莲,是他无意中窥到的一片景致,就像细雨,润过他的心田。他在感激之余,又不禁惭愧,自己能给六莲带来些什么?六莲和老伯,都对他都是有一些期待的,然而他若川在商业浪潮里,不过是一条无桨无帆的孤舟,自保尚且难,又怎能渡他人到彼岸?
  此时巡夜的工人走到楼下,向若川招呼了一声,催他早去歇息。若川应着,慢慢站起身来。眼前,万物正酣睡得好,世界变得比白日理智得多。他想,人与人,物与物,永远都能像此刻这样恬静,那该多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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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2-26 20:09:47 | 只看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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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农历八月,南国舒服的日子就开始了,天气不再暑热难当。白日虽也是艳阳高照,但总不至于汗流浃背了。鳖场的鳖儿食量大增,一天天狠命地长,堪堪已有六、七两重。一个个顶盔贯甲,越发的乌黑油亮,捉一只掂在手上,竟是肥肥厚厚的一坨了。再过个把月,上市绝无什么问题。眼看收获的季节将至,工人们心里也有喜气,虽然鳖场的收入与他们实不相干,但经过数月的劳作,总算有了成效,人人都觉很安慰。
  若川的伤,养了二十多天,肿痛早已消失。只觉得骨头芯子里痒痒的,知道伤处已经长好,可以拆夹板了。一日,他与小郭说了一声,叫一个工人骑摩托带他去了镇医院。医生看了看,就恭贺他恢复得好,吩咐去了夹板,但中药还是要接着吃。再过十天半月,就全无问题了。不过“伤筋动骨一百天”,养还是要养一阵儿的。护士取掉了夹板,若川的精神就一振,直觉得重新做了一回人。他把右臂慢慢的活动了一回,又忍不住笑了一回:早先并不知,原来手臂能自由活动,是天赐的一种优待。医生对病人这种孩子气的神情见得多了,也就淡淡的,不大理会。若川忽然想起,赶紧拿出了三百元钱,权且充做红包。医生倒是无所谓,推拒了一下,但禁不住若川强塞,就收下了。若川见他并不看重外快,心想,幸亏乡下风俗还算淳厚,若在城里遇到心狠的医生,小费未给在前头,不把你骨头乱接一气才怪。那个霉,就倒大了。
  出得医院门,见到天清气爽,街上人的眉目都很有神。想自己吃了快有一个月的闲饭了,若川就生出来马上要做事的愿望。他推说要去看一场录像,先将拿工人打发回去了,自己慢慢踱进了市场。
  一路走来,就把建材店、五金店、杂货店、鳖饲料店逛了个遍。在一家五金店,看到里面老板是一对小夫妻,都干干净净的,仿佛是受过教育。两人见若川逛进来,竟有些愕然,光是直直的看着他,也不热情招呼。若川不禁纳闷,向他们点了点头,看了看,觉得无甚要问,便走出去了。在街上几个店里,他把想了解的物品价格打探了一回,做了记录。又向鳖饲料店的伙计请教了一番,知道了多少鳖应该用多少料。一切打听好,心里便有了底,招手叫了一两三轮摩托往回返。车路过刚才那家五金店门前时,见那小夫妻又在望他,神情很神秘。两人年纪不过才是中学生般大,居然也就撑起了门面。在乡间也算较为体面,不至于栉风沐雨。女孩子的神气有些像什么人,若川便连想到在乡间烈日下劳作的六莲,忍不住,在心里叹了一回。
  回到鳖场,工人们见若川不再是伤兵模样,都欢呼起来。小郭更是问长问短。若川全不露声色,只与大家打着哈哈。午饭后,睡了一觉,就爬起来算帐。他把往日所做的帐目摘要翻出来,细加核对,又拿起笔在纸上乘来除去。一个下午算下来,结果有了,竟惊出他一身冷汗。原来这小郭在搞钱的事情上,是个很手辣的人,不仅虚报了物品单价,也虚报了进货数目。从眼前帐目上显示的花销看,就是两个鳖场,也断然用不了此数。至于在建鳖场之初,所用的水泥、红砖、涵管与机械诸项,埋伏就更大了。粗粗地估计,落到小郭腰包的浮钱,大概有十万左右。照此,若有一年下来,这家伙捞走二十几万没有任何阻碍。面对这个数目,若川不免目瞪口呆,随即抛了笔,呆呆的立在了窗口。
  他想,如今的世道,已不再是大鱼吃小鱼,而是虾米来吃小鱼的肉,小鱼去吃大鱼的肉,一层层的吃上去,最终真不知是吃掉了谁?就像这公司里,老板在吃银行的贷款,小郭就在吃鳖场的费用,人们各自有活路。
  对小郭的胆大妄为,若川心里愤愤。他知道,当初老板与小郭签合同,大致已经算准,如果鳖场经营正常,小郭每年的分红不过就是十多万。公司早估计小郭要做些手脚,因此这一笔也估算在内了,充其量不过两、三万而已。哪知小郭是个绵里藏针的人,才六、七个月时间,公司分文未赚,小郭倒先把一年的钱捞足了,今后的旱涝他全不在乎,而且还要捞下去。到年终分红,另外又有一笔合法收入。如此,鳖场岂不成了他小郭的摇钱树?
  若川在窗口呆了一回,又推磨似地在炮楼上转起了圈子。想想这事情真是棘手:若将情况汇报上去,鳖场马上就会天翻地覆,老板自然要赶跑小郭。在这里,若川又多想了一层。他想,若是小郭一走,几个湖南工人即便不随他去,一时也难找到能当场长的人。几千只鳖业已长成,下月就要售卖,批发的销路全在小郭手里。若小郭一走,鳖场即刻就是个死!若几千只少爷似的鳖万一有个病祸,他若川自己怎么收拾得了?鳖场若是顷刻间瓦解,影响到银行贷款,进而危及公司前途,老板肯定要找一个人来怪罪,自己又怎能脱得了干系?想想本来不过是跑到乡间来逍遥,却要担起这天大的罪名,岂不是很冤枉?
  在炮楼上转了半晌,若川渐渐平息下来。想来想去,只有先将此事压下,忠不忠于老板已顾不得了。事情若是摆不平,大家都是要死。只有先自己出面,警告小郭立刻收手,甚或吐出一部分钱来更好,将鳖场无论如何维持下去。这样大家都好。于是,若川就把前前后后要说的话斟酌好了,准备到晚上跟小郭摊牌。
  吃罢夜饭,若川抽空去了一趟老宅。白天在镇上,若川想到,自摔伤后,叨扰六莲一家之处真是不少,光是送莲子粥六莲就跑了五六次,这人情总要回一下。于是,就在镇上商店里买了两瓶上等的广东米酒,还有几袋“德芙”糖果,打算给父女俩送去。到了老宅,却不见六莲,只有吴老伯一个人坐在廊下,听着收音机。见若川来,老伯连忙让座,又砍开一个红椰子请若川尝椰子水。老伯眼花,过了一会儿,才看到若川是提了东西来的,就问:“这是什么?”若川讲明来意,老伯就把那头摇得波浪鼓似的,说:“乡野人家,你不要讲那些礼数,邻里相帮,不足为怪。东西拿回去退了吧。”若川说:“一点心意,不算什么。再说这东西卖出来,商家如何肯退?你还是收下。”老伯笑笑说:“我生平不受无功之禄,你不要破我的例。酒我决不能要,你买给六莲的糖果,也就罢了。”若川只好答应,他四下看看,六莲不像在家的样子,想问,又怕唐突,就陪着老伯乘凉。老伯说道:“这些年,乡里的人情也淡了许多,你若帮了别人,倒像是有所图似的,人心早隔了一层。”若川就说:“城里就更是了,若讲人心纯朴,还是乡下好些。”老伯说:“那当然,不过,乡下的日子还是艰难了一点。”若川说:“政府就没有一些救济么?”老伯冷冷哼一声,说:“下面的和尚你不是没见过,能指望他们念出什么好经?我们这里,是穷地方,上面救济款是年年有的,下面半途就给你拿走了,几个人一分,农民哪里知道?你想,他霍半靠刨土,如何就能刨出个小洋楼来?”若川一惊,说:“现在还有这样的事?老百姓也就忍了?”老伯说:“古人说的话,有的到现在还是好用的。一是‘山高皇帝远’,二是‘官官相护’,你不忍又怎么办?”老伯砍开的红椰,汁水格外清甜,若川喝了,通体凉爽,便感慨道:“农村若是没有这些贪人,该是很不错的。”老伯说:“乡村这样下去,怕是留不住人了。六莲最近也在张罗去海口,你觉得怎样?”若川说:“城里,也是难。”老伯说:“我最近想想,去城里,于她也许是好事情,就让她去碰运气罢。”若川明白老伯的意思,连忙说:“若六莲非要去,我自然会尽力帮她。”老伯吸了几口水烟,红光映得面庞更是苍老,他幽幽地叹了一声:“我就是怕她一步走错,误了一生啊!”若川就说:“哪里会?六莲也是聪明的。”
  聊了一阵儿,若川总觉老宅里没有了六莲,意趣减弱了不少。这样一想,又惭愧自己太自私。坐了一会儿,还是想走,便起身告辞。老伯叮嘱把酒带走,又说:“你等等。”说罢去檐下摘下一串咸鱼,递给若川说:“农家吃不起大肉,只有这个好下饭,你拿些去,省得口淡。”若川不忍,想推辞,又怕老伯埋怨他讲究虚礼,只得接了。
  出了院子,若川回头看看,见老伯仍坐在廊下,如黑黢黢的岩石一般。为了省电,全屋灯也未点一盏,只有那烟火一明一灭。若川想想,心里就难过,若六莲真的去了城里,老伯该怎么办?
  回到鳖场,见时候不早,若川急忙约了小郭,对他说有事要谈,两人就相跟着上了小楼顶层的天台。天台上摆着茶几和椅子,平日里工人们无处消遣,夜饭后就上来,乘凉、喝茶、聊女人、数星子。小郭把几个工人赶了下去,两人相对落坐,心内都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。
  若川是头一回上来,便望望四周,见皎洁月光下,山川形胜,林木苍郁,心说这鳖场的选址,端的是个好地方。就问:“这地方当初是怎么找到的?”小郭说:“我和老板两人,在琼海、文昌一带跑了四天。老板什么也不懂,偏要指手画脚,我却是要考虑交通、水源、饲料供应这些问题。只有这一处,是我们两人都看好的。”若川点头说:“好地方!卧虎藏龙了。可惜了你一身本事,窝在这里。”小郭看看若川的神情,说:“助理,有什么话,就说罢。”若川拿出两张纸条,一张记录着小郭报的若干虚账,另一张,是所购物资的实价和实际用量。小郭接过,借着明晃晃的月光,看了个大概,但却一点也不张惶,看看,又想想,只说了句:“你都知道了?要怎么办呢?”若川说:“人要讲良心。老板待你不薄,你怎么可以这样?”小郭说:“助理,你其实还漏算了一笔账,我在这里打点关系、安抚工人,还有零星用度,都是自己垫的钱,拢一拢,也有五万多了。”若川说:“就算是罢,但公司职员卖一年的命,所得才多少?你却一拿就是几万!”小郭就摇头说:“那不一样。我是吃技术饭的,每年少不了要拿十五万。进了你们公司,反而要搭钱进去,这又是什么道理?鳖场这个样子,年终又哪里能指望分红?”若川见小郭错也不认一个,就有些强硬地说:“我做人有个原则,饿死也不能做贼。”小郭听了,一怔,忽然就有了些气:“那公司又在干些什么?我、公司,不过是联手在骗国家罢了。”若川一摆手,冷冷地说:“那是两码事,你不能对不起公司。”小郭却驳道:“那也要公司能够对得起我!”
  两人一时僵住,都无话。小郭就拿了若川一枝烟,点燃闷闷地抽。四下里,月光清冷,水池中的鳖儿跳跃不止,溅水声彼起此伏。通道上,有个巡夜的工人无聊地在走动。
  若川想,讲了这半天,竟听不出小郭有一丝愧疚,真真是岂有此理。不由得就一阵恼怒,想明天就把情况跟老板讲明。鳖场的事情,即使重打锣鼓另开张也无不可,只是不能让小郭这样嚣张。
  过了一忽儿,却听小郭说:“助理,你是个有城府的人,比我懂道理。公司需要贷款,也就需要鳖场,需要我这个场长。我如何做,你尽可装聋作哑,公司再不会有第二人能这样认真。你、我、老板,都各谋些财路,有什么不好?”若川就微微一笑,说:“小郭,你要逼我离开鳖场么?”小郭摆手道:“哪里,你尽管在这儿修身养性。就像银行看我们公司是个规矩的公司;公司看我这鳖场,也是个规矩的鳖场。人,不会都活得像你那么清白。”
  这场对话,显见得小郭是在占上风,若川知道,他谋划了也不止一日,不是一下就能震慑住的。于是就说:“你说的是一种理,但也有另外的理。老板们行事,多不按常理。你不要以为,公司非要这个鳖场不可。我劝你还是收手,好好地经营一下,赚也要赚个干净钱。或者你想走,也可以堂堂正正的走。”小郭听了,若有所动,感到了隐隐的压力,沉默了半晌,便说:“也罢,就算我流年不利,少赚了十万八万。但是,鳖场这样子,如何就能赢利?”若川说:“我们一块儿来维持罢,不见得山穷水尽了。只是,两败俱伤的事,我劝你不要再做了。”若川的话,柔中带刚,意味小郭是听得出来的,他狠狠吸了一口烟,叹了口气说:“人在世上活,却不能好好的做事,还有什么活头呢?”若川听他慨叹,竟也牵起了同感。抬头望望上苍,黑夜里是一片空漠和混沌。若川自然是知道,世间不会有人回答得了这问题。忽然就联想到,人的聪明才智,几千年了,大多都没用在正当地方。所有的人,好像都在胡乱的活着。有头脑的人,反而是苦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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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2-26 20:09:20 | 只看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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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这戏怎么还不开演?”老金在戏场上把脖颈都望酸了,仍看不到马寡妇,大失所望,就连连的喊起来。台上的幕布仍然垂着,开演前的仪式果然繁琐。待到霍村长上台演讲时,观众早已耐不住,也都喧嚷起来。霍半见下面不稳,便也模仿镇长的样子,用两手在空中向下压了压,但他哪里压得住,众人反而喧哗得更凶了。霍半无奈,只好一抱拳,笑着说:“开演,马上就演。不过,今天能看戏,各位还是不要忘了,甘肃客商是出了大力的!”
  帷幕终于拉开,观众的吵闹才渐次平息下来。今晚的戏,实际是两个折子戏,一文一武。先是《杨门女将》,押后的是《秦香莲》,两个戏,都与妇女有关。出场的那些女将,铠甲鲜明,珠玉满头,冠子上两根雉尾摇摇摆摆。人一出来,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了。这琼剧,原本是南戏的一支,曲调高亢,台上的娘子一开口,便是响遏行云。那尖声,就像滑滑的丝绸,绝无瑕疵。村人们虽无文化,但自有他们的一套口味,听到了有人唱,霎时就是一片叫好声。
  直到这时,吴老伯才挤进人丛,找到了六莲。六莲忙起身,扶他坐下。若川向老伯打了招呼,又伸过手去,两人就郑重握了一握。此时的戏,也渐渐也能看出精彩了。台上的女将与辽兵,已是撕打得车轮一般,刀枪剑戟,铿然有声。村民们平日哪里看得见这种五色斑斓,一时间都痴了。若川、六莲和老伯,也都眼望着台上,各不言语。待到一场落幕,老伯才掉转头来,朝若川笑笑:“这乡野地方的戏,也还是有些看头。”若川点头称是,说:“我已是好多年没看过戏,更不要说在露天了。”老伯就说:“前半场武戏,其实没甚看头。舞枪弄棒的,不过是博大家一笑,后半场的苦情戏,才是精彩。”若川“喔”了一声。六莲却不同意,说道:“武戏也是好,女子里边,也是有英雄的。”老伯便喝喝一笑,说:“看来,我们的六莲,也是有思想的。”六莲撒娇地拉了老伯一下,说:“我没说错嘛,你让白助理讲。”若川就赶忙打圆场说:“女子当然有英雄,不过,英雄不一定非要打仗。”老伯就笑笑说:“对,做田也可以是英雄。”六莲说:“算了,你那是什么时候的皇历?”若川与老伯对视一下,就都笑起来。
  到了下半场《秦香莲》,果然如老伯所说,是一个上品的戏。演秦香莲的那位青衣,身手甚是了得,把那哀怨之腔唱得如同细瓷,一声哀似一声地锯在人的心肉上。那戏文也是好,一波三折,既有笑料,也有悲情,村人们先是笑得前仰后合,一路看下去,又渐渐被弱女子的遭遇所牵引,无论老幼,欷嘘一片。待演到秦氏拖着小儿讨饭的光景,那女演员一声剜心挖肺的啼哭——“我的儿呀”,如雪崩一样,让所有的人都无法再撑住,场内竟有忍不住放声号啕的。女人们纷纷拿出预备好的手帕、毛巾,拭着那拭不尽的泪。若川自幼到大,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,不禁为之动容,热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,忍也忍不住。再悄悄的看看六莲和老伯,两人也都是泪流满面,完全进入了忘我状态。若川拿出纸巾,拈了一张,碰了碰六莲的胳膊。六莲也不理会,摇摇头只顾看戏。饮泣中,她一只手忽然紧抓住若川的手,死死不放。
  六莲的手虽有薄茧,但此刻却万分柔弱无助。若川在心里叹,这戏端得是好,竟然能勾起所有人的身世之感。人间花好月圆的时候,毕竟不多,更多的只是无奈。人们来这里看戏,笑一笑,又痛哭一场,不过是精神上经了一次洗礼,把心头的积郁散一散。待到舞台上包龙图出来,拿铡刀斩了陈世美,村人们才发出一阵欢声,继而又掌声如雷。演员被掌声所扰,居然就在台上停着,等掌声过去再演,也没有人以为是破绽。六莲此时松开了手,拿手帕擦干了泪,脸上又有了笑。
  戏终于是散了,但人们一时还不能散去。场子外围,外村和镇上来的人先走,里面的人动不了,索性就坐着聊天。鳖场的工人们在开老金的玩笑,若川与吴老伯在交流看戏的体会。六莲没有讲话,默默看着重新垂下的大幕,心里有曲终人散的惆怅。再往远处望望,见那些领导与霍半握别后,鱼贯上了车。美芬与天海拉着手,也上了一辆小轿车。不大一会儿,车队悠悠地走远了,进入了暗夜里。六莲收回神来,听若川与阿爸正在谈旧时代的妇女之苦。忍不住,她就突然插了一句说:“女人的命,从来就是苦。”
  终于可以走动了,霍村的人就搬了板凳散去。穷人的欢乐结束时,是见不到“灯火下楼台”的气象的,就如灶火熄灭,“轰”一声就什么都燃尽了。刚刚戏台上面的娘子军、水袖飘飘的小妇人、明晃晃的刀枪……说没有就没有了,恍如梦一场。场子上的灯熄了,小村又浸在月色里。鳖场的人与六莲父女俩鱼贯走在归路上,晚风里,秋凉惹起他们许多的思绪。
  月下的院落伏在路旁,瓜棚豆架、青石黑瓦都历历可数。人就在这雕刻般的夜景里走。若川、六莲和吴老伯都各自想着心事。小郭也不说话。就连老金也缄口了许久,走到半路,才忍不住吼出了一句歪歪腔:“思想起、马寡妇,我的小娇娘……”那憋着嗓子拔高的小调,竟也有刚才秦香莲哭诉时的哀怨。
  吴老伯走在最后,看六莲扛着板凳,鱼儿摆尾似的活泼,心下就有点歉然。想自己当初若不把她收养,六莲现在十有八九是生活在城里,虽然仍是孤儿,但对她,终究少了一层遗憾。十七年来,自己虽然给了她亲情,却没法子给她一个好生活。只委曲了这个孩子。如此,六莲一生的书页,也免不了要在这穷乡僻壤里翻到完了。想到这,老伯才意识到自己过去太固执,忽然就起了个念头:不如就托付白助理,把六莲带到城里去算了,即便是服侍人罢,总还可以开开眼界。如果万一有机会留在城里,也就随她去。自己这一生的路,不是很坦平,不能勉强儿女也一定要接着走。
  此时的六莲,全然想不到,阿爸对她进城的事态度已有了松动,她只想什么时候去求求白助理,说服阿爸放自己去飞。城里的情况,固然不是十全十美,但哪里不是有好也有坏?城里的人,总还是过着堂堂正正的日子,只要不与外国人比,就不用低三下四,不像乡下人永远要低人一等。像白助理这样一见就让人感到舒服的人,在乡下一辈子也难遇见一个。这样的生活,六莲不想再过。在霍村从小到大,看了十七年不变的山,还有什么可留恋的?
  走在前面的白若川,这时的心境更是纷乱。看完一场戏,他窥见了六莲刚强下面藏着的柔弱。当初命运将她抛出城市,就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她送回原处了。这个心结,六莲是一生也解不开的。她永远在寻找一个可以攀援的支点,做着关于出生地的梦。那只生着薄茧的小手,刚才想要紧紧抓住的,并不是他若川,而是想抓住一个比命运更强大的力量,好带她飞升。若川意识到这点,就很惶恐。他自己不是强者,拯救不了什么人。在人世上走,想不随波逐流都做不到。六莲这样的信赖,他担当不起。眼见得六莲一天天与自己走得近了,他就更加不安。他知道自己的份量,是担当不起种种要发生的后果的。
 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思,短短的路也就仿佛很长。蜿蜒的石板路终于到了尽头,老宅近在咫尺了。留在家里的小白欢叫一声,窜将出来,打断了老金的月下咏叹调。在岔路口上,鳖场的工人纷纷与六莲父女道再见,若川也停下来,伸出未受伤的左手,与老伯握了握手。老伯问了问伤愈的情况,说:“你养伤,有空就过来坐。”六莲就说:“骨头还没长好,你要多来我家吃饭呀。”若川连声应着,心里很感动,觉得乡人的淳朴,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,万金难抵。如果自己能长久的留在乡下,那才是此生功德圆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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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2-26 20:08:55 | 只看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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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六莲走到鳖场门前,听见小楼里哄闹声不断,知道里面还在吃饭。想进去,又怕老金他们笑话她的盛妆,想想便硬起心,扭了头,独自去了戏场。
  广场上,人已来了不少,演员们吃罢饭回来,在后台雪亮的灯下正忙着化妆。镇长一干人酒还没有拼完。这个空档,就成了人们进行社交活动的好时光。大喇叭已不像刚才那样震耳欲聋了,放起了柔柔的轻音乐。乡人们东走西窜,打躬握手,互相寒暄。六莲的到场,让后生们觉得眼前惊鸿一瞥,即便本村的熟人,也都掩饰不住诧异。走在戏场的通道上,她一路和乡邻打着招呼,一面在找凳子。待寻到了自己的那排凳子,就矜持地坐下。有几个外村的小伙子,是旧日同学,结了伴跑过来打招呼。六莲笑笑,应付了几句,站也没站起来。男生们想多说几句,又找不到什么话,站了一会儿就走了。六莲回头看看,白助理他们还不见影子。远处有个人,好像是翁哥,想仔细看看,一下又不见了踪影。戏台上,丝绒幕布垂下,在晚风中微微抖着。场中两盏水银灯明明晃晃。白日里本来很平淡的人,现在看来都有了几分神采。六莲定下神来,设想别人看见她今日的样子会怎么样,就不免有些自得。
 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在招呼她:“六莲。”六莲扭头看去,不由一愣。站在她面前的,竟是蒋天海。他果然是来了。六莲略一迟疑,站了起来。天海还是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,吞吞吐吐的说:“六莲,你还好吗?”六莲觉得,天海此时无论想对她说什么,都是无意义的。换了她自己是天海,就会什么都不说。但这时的六莲心情不错,对天海、对美芬,似乎都没有什么恼恨了,所以她开朗的一笑:“我?很好啊。”天海就鼓了鼓勇气说:“你知不知道……”六莲马上打断了他说:“我知道了。美芬来了么?”天海看看六莲并无异常,就指指说:“她,在那边。”六莲顺着他的手势看去,但见人头涌涌,看不真切。便问:“你们……什么时候办喜事?”天海红了红脸,说:“快了。”说着,拿出了一个很精致的笔记本,递给六莲:“这是我们两个送给你的。”六莲好生奇怪,没有马上接过,只是说:“送我这个干什么?应该是我送你们礼物。”天海执着的说:“我们都是老同学了,这是个纪念。到时你一定要去吃酒。”六莲听了,就淡淡的接过,翻开来看看,见里面的扉页上写着:“同学如鸿雁,万里仍牵念。”下面题着“六莲同学留念。天海、美芬赠。”六莲看了,与美芬往日的种种情谊牵上心来,就说:“谢谢你和美芬。”天海又嗫嚅着说:“你……要不要见见她?”六莲说:“这是什么话?她到哪里去了?”天海一喜,说:“你等等。”说罢就去找人。
  其实六莲一看见美芬在笔记本上签了名,心就已经软了,想想自己当初,就不该对美芬那样发火。小儿女的龃龉,不过是南国六月的阵雨,一忽儿就扫过了,天仍是清清朗朗的。她有些急切地向天海的那个方向望去,想早点儿看到当了准新娘的女友,现在是什么样。
  一会儿,天海同美芬过来了。美芬的确有了些变化,样子洋气多了,上衣隐隐透出里面穿的是吊带装。她远远就向六莲挥手,跑了两步,从凳子夹缝中挤过来。眨眼间,两个女孩紧抱在一起了,两人眼里,一下都有隐隐泪光。过了一会儿,又互相擂起了拳头。“你变了!”“你才变了!”美芬从天海手里拿过一袋“利是糖”,塞给六莲:“我们‘十.一’就要结婚了,在镇上‘桃花岛’摆酒席,你可要来呀。”六莲接过糖,心里也是甜,满天的乌云都散尽了。她说:“我们姐妹,就你跑得快。好事还瞒着我。”美芬一脸的幸福与满足,说:“一直忙,抽不出空来看你。”六莲就一撇嘴:“你心里早没我了啵。我问你,新房在哪里?”美芬脸红了,看看天海。天海就说:“先住我们家,然后再盖房子。”六莲就说:“那要盖三层小楼了?”美芬就笑眯了眼说:“那当然。”六莲说:“你看你,多好。”美芬说:“也不能全指望他爸哟,我们也要抓紧赚钱。”六莲听了,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捶了美芬一下:“已经当老板娘了么?”两人又笑成一团。六莲只顾与美芬说笑,没注意到,天海一直是看着别处的。
  说话间,一阵喧嚷声响起,六莲回头一看,是鳖场的人来了。小郭和若川走在前面。川虽然还吊着胳膊,那风度照旧鹤立鸡群。六莲的心一下就飞起来了,忘情地招着手,喊道:“白助理,在这里呢!”白若川看见六莲,一笑,在灯光下看来无比明朗。美芬与天海在一旁,忽然感到有些自惭形秽,窘了一会儿,美芬就用眼色示意天海,小声说:“咱们走罢。”六莲转过身来,脸上灿烂的笑意仍在。美芬说:“我们过去了。”六莲说:“忙什么?”美芬说:“今晚我们和他爸的车一起走,去不了你家了。你一定要去吃酒啊。”六莲说:“那当然,一定的。”两人走了。半途中,又都不约而同的回望了六莲这边一眼,眼神都有些怅怅的。
  此时的六莲,只顾张罗着让鳖场的人坐下。小郭看见六莲,呆了一下,喊了声:“哦呀!”后面老金伸头一看,也一呆,也喊了声:“哦呀!”他一面坐下,一面就故意大声问:“今晚是演《天仙配》么?”六莲只抿住嘴笑,也不回嘴。她悄悄拉了一下若川的衣服,让他挨着自己坐下。
  六莲的心里,这一刻,像有蜜糖在流。她觉得,全场的风光都被她这一处占尽了。这一刻,她盼了许多天,也想象了许多天,终于如愿以偿,像做梦一样。美芬固然是幸福,但六莲一点儿不羡慕。她觉得,自己和美芬,得到的是两种东西,一种是天上的,一种是地上的,根本不能相比。
  领导们此时也陆续入座了。音乐声停止,开场锣鼓敲了起来。六莲身边给吴老伯留的位置仍是空的。若川就问六莲:“你阿爸呢?”六莲说:“等一下会来。”若川又问;“他有事么?”六莲说:“没事。也许,有点伤心罢。”若川略感到惊异。六莲就说:“他年轻时候,在这台上演过戏。那个女朋友,特意翻山来看过的。”若川“哦”了一声,在心里叹了一回,对六莲说:“你阿爸,就是一本书啊。”
  此时的吴老伯,仍在檐廊底下坐着。他知道乡村的戏,开演前的啰嗦太多,锣鼓敲完后,还要放三百响鞭炮,若干领导又要讲话,拖泥带水的没完。耳听得村中喧天的热闹,老伯确如六莲所猜,在心里勾起了不少往事。屈指数来,插队那时节距今已快二十五年了。当年的他,正是少壮,日子处处都显得活泛。乡村里的娱乐稀少,县上发动了自娱自乐,村里青年就组织了宣传队,学唱风靡全国的现代京戏。知青们与当地的青年一起,白日劳动,夜里排戏。生产队的空屋里,胡琴吱嘎嘎响,少男少女们有说有笑,全然不知累。就在这村里的土台上,居然也演出了半本的《智取威虎山》。老伯演了小生杨子荣。戏中这个角色,是要穿马靴、披斗蓬的。这倒好办,最难的是东北人戴的护耳棉帽,在海南到哪里去寻?只好用单帽充了。马靴就以长筒水靴代替。斗蓬是拿做豆腐用的纱布改的,洗得雪白,倒也神似。老伯那时是英俊小生,一身军装,足踏乌亮水靴,煞是光彩。在场上疾走一圈,白袍翩翩如飞,也是颠倒过台下无数女子的。他那女朋友,就是慕名前来看戏,一见而倾心的。姑娘那时还很纯洁,看过戏之后半月,给当年的小吴来了一封信。信中多半写的是大时代的豪言壮语,但有一句说:“今后我无论在哪里看到你,都会远远的、远远的迎上去,紧紧的、紧紧的握住你的手。”这样的句子,在那个时代,无疑就是示爱,不由他小吴心不软。一段乡村恋情,就此开始。
  堪堪二十五年即将过去,对吴伯来说,人生这部大书,竟渐渐的要合上它的书页子了。老年境界像秋风晚凉,不经意间袭来,老伯才悟出,一辈子原来也就是这二十五年。成也好,败也好;荣也罢,辱也罢,一生所有的戏,都在这二十五年中演完了。此后的岁月,也就是等死而已,日出日落,戏是不会再有了。惟有女儿一天天长大,能给他少许的安慰,不过那已是下一代的戏了。轮回下去,再过二十五年,六莲也要慢慢合上它的书页子了。
  这些日子,老伯又添了些心愁。他原本铜浇铁铸的身体,自过了五十之后,不料想一天天变得衰弱。过去还能庆幸无甚大病,但近一年来,总觉脖颈僵硬,手脚麻痹,做活时颤颤的拿不稳锄头。想去卫生院看看,又担心医药费压得死人,于是延宕下来,近几日竟一天天的重起来。本来,农人活一世,身体和力气就是本钱,现在眼看本钱要出问题了,老伯心里怎能不焦虑。
  他独自坐了许久,想不出个名堂来,终于叹了口气,起了身,抹把脸,换了干净褂子,向戏场蹒跚地走去。
21#
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2-26 20:08:29 | 只看该作者
  19
  
  霍半夺回了鳖场这个“失地”,心里不免得意。为了去掉这块心病,他早已谋划多时。近一年多来,新崛起的工商界人物马寡妇咄咄逼人,在本属霍家的地盘上攻城掠地,先夺去了半数以上的养鳖养虾户,又上窜下跳,鼓吹“公司加农户”,还想要拉走村里的种蕉户,这是霍半决不能容的。自古以来也没有这个道理,外乡人到家门口来抢肉吃,主人家要拱手相送,况且还是个没有什么根基的妇道。若放在从前,霍半早就武力把她给驱逐了,但近些年这法子已轻易不大敢用,那些电视和小报记者专门就搜集这类事情,一嗅到味道,就要弄去曝光,所以动硬的反而要坏事。在与马寡妇的拉锯战中,霍半恼的是他每每都处在守势,难于招架。马寡妇的挑衅简直不受习俗与乡谊的约束,纯粹是拿利益来诱惑。部分村人不坚定,倒戈了过去,那不是仅凭口水和权势就能争夺回来的。
  夺回鳖场,是他霍半总体谋划中关键的一步。鳖场的小郭,算是一条强龙了,不大理睬地头蛇,生意偏要拿给马寡妇做,他霍半用尽了各种招数,也没能让小郭回心转意。直到策动村人挖路,才算是一举解决了问题,满盘棋也就此活了。鳖场往哪一边靠,对全村也是有导向作用的,他霍半接着就要穷追猛打,杀他个人仰马翻,直到把马寡妇的势力撵到海里边去!
  为此事,霍半与甘肃客商做了沟通,说好由两家出钱,趁中秋之前,请个剧团来唱一场大戏。一来是笼络人心,二来也摆摆声势,先让她马寡妇闻风丧胆。
  霍半的这一决定,给村人带来了意外的惊喜。倾向问题,他们本不大在意,人们高兴的是,这村野里终于能听到锣鼓响声了。多少年来,村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声色之娱,年幼一些的,不知道电影为何物。上一次请戏班,还是八年前的事了。这中秋节,本地人一般是不过的,不外是买块月饼给小孩子分尝,晚上再在月亮下燃柱香了事。今年因为有戏班子要来,山里人心激荡,竟有了一份节日前的气象了。
  村里请戏班来,唱戏就在霍家祠堂前。这本是个废弃了的公共打谷场,公社一解散,谷场便做了休闲广场。当中一个小土台,就是舞台了。难得开一次的村民大会,往往也就在这里召集。戏班子是从琼山大致坡请的,五千元一场,外加一餐简单的宴席。这样的价钱,若不是甘肃客商出血,村民们断出不起。八年前的价钱不过才是六百元,那时谷子尚好卖,集资演场戏,还不至于有人肉痛。这些情景,村人们说起来,都像是陈年老事了。
  八月初十下午,剧团打前站的人早早就坐了卡车来,把土台扫净,一番捆捆扎扎。忙了一个下午,搭起了棚,拉起了大幕,灯也试好了。若川在炮楼上养伤,闲得无聊,就到戏场来转了转。见小孩们围住卡车,又拍又打,欢喜之至。见到若川吊着胳膊走过来,孩子们就起哄,齐声唱道:“白助理,助理白,一个跟斗载下来。”若川听了,猛的想起初见六莲的那一天,就是六莲给他学唱的这首童谣。看来这个童谣里,也有先知先觉的成份,竟叫他们给说中了。若川苦笑一下,抚了抚小孩子们的头。
  围着戏台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中,白若川一眼看到,穿粉红花褂子的马寡妇也在里面。他不知怎的,忽然生出一种歉疚感,就想躲开。不想那马寡妇倒眼尖,远远的一扬手,跟若川打起了招呼。若川见躲不过,只好停了脚。马寡妇凑上来,笑着说:“白助理好兴致啊。”若川连忙说:“你也是好兴致,最近可好?”马寡妇便说:“好不好,其实你们是最清楚的。”若川见她一针见血,只好含糊着说:“在人屋檐下,我们也有不得已,你要多包涵。”马寡妇就仰头笑起来:“你是读书人,必不会糊涂,若做出糊涂事情,那自然就是有难言之隐了。”若川听她这样说,吃了一惊,觉得这妇人目光太犀利,只好说:“来日方长,你马经理不会在乎我们一个小小的鳖场。”马寡妇哼了一声,说:“你这就不是真心话了。不过那霍半也太阴了一些,我现在让他烧去,最后早晚烧到自己。”说罢,不卑不亢跟若川道了再见,昂然的走了。若川心中就想,平日只看到这妇人一肚子机巧,未想她也是个有骨气的人。于是,心下就生出一点点敬佩。
  下午鳖场早早就收了工,待若川看热闹回来时,众工人正围着井台洗涮,欢天喜地。洗罢,也都学着村人换了光鲜衣服,只待夜饭一罢,就去看戏。这当儿,六莲跑了过来,对小郭说:“你们怎么还慢腾腾的?快出两个人,我们先搬凳子占座位。”小郭就问:“还要占座位?”六莲说:“在乡下看过戏么?现在不搬凳子去,等下就只能看人的后脑了。”老金闻言,从屋里冲出来,一拍巴掌说:“对呀,快走快走。”他打量了一下六莲,便又故作惊奇的说:“六莲妹子,你不说话,我都认不出了,还以为是剧团演《天仙配》的啵。”六莲拿眼白了白他,说:“我不跟你说。你留着精神,去戏场跟马寡妇交流吧。”众人一阵笑,便纷纷搬凳子去了。
  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,村里街巷上人来人往,广场的凳子眨眼密密的摆了一片。前面一排是给镇领导留的,凳子前有茶几,上面茶杯茶壶、瓜子碟早已摆好。戏场上是一群霍姓的少壮在帮剧团美工忙碌,霍半则在家中指挥杀猪摆席。那真是手忙脚乱,鸦雀齐噪,直累得霍半嗓子都喊沙了。
  到了五点半钟,太阳稍一偏,两辆明光光的巴士威威风风的驶进了村。村人们一阵欢呼,拥了上去。那车上坐满俊男俊女,个个眉清目秀,望之若仙人。下得车来,四野里顿然生辉。有那村人与剧团中某人沾了点瓜蔓亲的,就张大嗓门喊着名字。这时,戏台上的高音喇叭骤然爆响,一曲当红的流行歌《心太软》冲天而起。小村就像火炭上煨的一锅水,慢慢的沸了,热气袅袅。
  不久,又有一串黑色轿车鱼贯入村,这是镇长带着各方面的大员莅临了。这下村庄更是轰动。车在霍氏祠堂门前停好,一行人领带光鲜、气宇轩昂的下了车,就有人直接带到了霍半的家。霍家从小学校临时借来的桌椅,摆满了院里院外。剧团人马已然落座,此时都站起来,鼓掌,行注目礼貌,与领导握手。镇长满面春风,两只手在空中做了个下压的姿势,大家便坐下。随后,屋里面霍半吼了一声:“开席!”菜与酒水便飞快地上了桌。镇长祝了酒,干罢头一杯,大家就一声呼喊,猜拳哄闹声立刻腾起。霍半从一早忙到现在,毫无一丝倦意,此时从伙房擦着手走出来。镇长就特别把他叫到身边坐下,问了几句农事民情。霍半答得滴水不漏,自然都是好。顺便又把外乡人马寡妇企图干扰村民致富,却未能得逞的事,简述了一过。镇长似听非听,最后说了句:“好,农商并举,优先本地经济。”而后拍一下霍半的肩膀说,“今天不谈工作了,喝酒!”当下与霍半对饮了两大杯。
  这边厢六莲带工人占好座位后,就回了家。做好了饭,三下五除二地吃毕,冲完凉进了闺房换了新衣服。此时屋里的光线已暗,她拉亮灯,在镜子前坐下,静下心来,要做最重要的一件事。细细端详镜子里,她觉得自己有些漂亮,但又不够十分漂亮。于是就又陶醉又有些遗憾。她知道,农村的大戏,在他们这里是稀罕的,在一个村里敲锣,十里八乡都有人来看,那戏场也就成了空前的社交场。今日里的场合,姑娘家的扮相,是不能够大意的。对镜贴花黄,倒不是专为哪一个人,而是女子间心照不宣的较量。她六莲,已经不是小女孩了,此番又要与白助理他们坐在一块儿看戏,当然要以最漂亮的样子出现。她就是要让人羡慕。
  这个下午,六莲心里长了草,而吴老伯却只是淡定,在屋檐下坐着,静静的抽烟。听村里远远的一阵阵喧嚣,无言地体会那一丝秋凉。六莲化好妆出来,越发的明眸皓齿了。碧绿的发卡,俏俏的斜插在头上。老伯见了,也不发表评价,只眯了眼笑笑。六莲脸微微一红,喊了声“阿爸”,心慌慌的就急着要走。吴老伯说:“你若急,你先去。我等锣鼓开场了再去不迟。”六莲说:“那好吧。”然后就要走。吴老伯就打趣道:“莫非蒋所长的公子也来?”六莲就有些生气:“阿爸,你今后不要再提他。”老伯拖长了声音应道:“好,那就不提。”六莲说:“老爸,你呀,什么都不知道。”说着,叠了一方手绢,在衣袋里放好,一阵风地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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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2-26 20:08:05 | 只看该作者
  18
  
  六莲把心思扑到白若川身上,只要若川臂上的绷带一日不拆,她就一日心里不能妥贴。这执着,外人不可想像。在若川面前,她不觉得自己小,看着若川右臂吊在胸前的样子,只觉得他孤独无助。六莲天性中的母爱由此被激发出来,只一趟趟地往炮楼跑,全不顾别人如何想。
  吴老伯对女儿家情感的细腻处,反应比较迟钝,但也看出了一些异样,常留意看着六莲那神不守舍的样子,有时忍不住就问:“莲莲,不是在闹恋爱了啵?”六莲斩钉截铁地回答:“没有。”老伯接着问:“有人在说什么蒋所长的儿子,该不是吧?”六莲说:“没有那回事。”老伯就剔剔烟灰,隔一会儿又问一句:“你不会是喜欢上了白助理啵?”六莲的脸陡地涨红,连说了三个“瞎说!”吴老伯就笑:“不是就好。命中没有的,你得不到。恋爱,是一件随意不得的事。你阿爸就是在这上面栽了大跟斗。”六莲嘟着嘴说:“你是你,我是我。再说,时代又不同了。”老伯就眯着眼笑:“是不同了——女儿的心事你莫猜。嗬嗬。”六莲想起,白助理曾问过她,阿爸固定在一个冬夜里唱歌,是不是为了从前的女朋友。看看阿爸苍老的面容,她想不出他年轻时的女友该是何等样子,就问:“你们那时,是自由恋爱么?”老伯就嗔怪道:“你老师是怎么教的,莫非我们那时还有包办婚姻?”六莲接着又问:“自由恋爱,又没有人拦你们,怎么又有人爱不成?”老伯叹口气说:“这问题,复杂得很。我半辈子都在想,想不出答案来。你小心些就是,可不要笑在前,哭在后。”老伯的话,六莲不能全理解,心想,哪里就会有这样深奥?喜欢,就是爱。心里有了喜欢,天地就亮堂了许多,人只管往前走。想得太多了,还叫恋爱么?
  六莲只是挂记若川,煲了汤还不够,又想给他熬莲子粥,就去约了翁哥,说要到湖上去采莲子。这时节要是不采,莲子就老了。翁哥不知底里,当然高兴,以为六莲终于有了兴致,便答应次日下午一同到湖上去。
  第二天两人来到湖边的时候,天气正好。立秋已十多日,暑热总算退去了,没有了那种蒸笼似的闷气。湖上,光影交错,一片风荷。这里的荷要开得晚些,居然还有含苞未放的。初秋艳阳下,一枝枝清清爽爽的立在湖里。
  两人坐上独木舟,下了湖,从田田荷叶间穿过,船边就扑簌地响个不停,听着很舒服。湖里有成群的家鸭,忽东忽西的悠游,远处还有三五只白水鸥,翩翩起落。翁哥用竹篙慢慢的撑着船,遇到大的莲蓬就停一停,让六莲折下。此刻翁哥心里舒畅,好像听到湖上有歌声在飘。这几日,因鳖场答应将污水另外排放,他的鱼减少了威胁,人也就开朗些了。今日又有六莲约他到湖上来,更让他觉得天意转向了。看头顶的天,蓝得干净,小山似的积云,白得柔和。四下里鸭子的呷呷乱叫声,也都是天籁似的好听。
  六莲心里有事,没大注意翁哥的心情。她只顾拣大的莲蓬折,一忽儿就折了一大把。看看够了,就想返回。翁哥说:“你难得来,就多玩会儿吧。”六莲略一踌躇,答应了。她放眼看去,午后的秀娘山,从湖上看,才最像个伏卧的女子。哪是腰,哪是臀,哪里是头上的发髻,都像得很。她就想,要是和若川一起来,他一定喜欢。可惜,早没有想到。不过,只要他一好,就邀他来,也不晚。
  翁哥见六莲出神,就问:“在想什么呢,你也想嫁到城里去么?”六莲就奇怪:“怎么叫‘也想’,难道有谁要嫁了么?”翁哥说:“你的那些姐妹,不都准备要嫁了么?”六莲问:“哪个?”翁哥就笑:“你真是只顾坐绣楼了,没听到什么消息吗?”六莲有些不大耐烦,催促着:“你就说吧。”翁哥说:“亚娟自不必说了,现在已经嫁了也说不定。美芬呢,要嫁给镇上税务所所长的儿子了。”六莲听了,一惊,手中的莲蓬险些散落开,她脱口而出的说:“嫁给蒋天海?那不可能!”翁哥就说:“怎么不可能,美芬难道连你都瞒住了?村里已经议论好几天了,有人见他们在镇上亲亲热热的。”六莲心里不舒服,却扁扁嘴道:“亲热算什么?镇上的人,都那样子。”翁哥停下了篙说:“你真不知道?这两天,就要送生辰帖子来了,媒人已经来过了两次。”六莲不信:“我怎么不知道?”翁哥笑了,说:“谁知道你在干什么?每天又不到榕树下去。”六莲就扭了头,呆呆的看那一片开得烂漫纯洁的白荷,心里面五味杂陈。她此刻既有如释重负之感,但又不想替美芬高兴。她虽和美芬闹翻有些日子了,但这个事完全瞒着她进行到了这种程度,她有受骗感,所以觉得很别扭。自己的闺中密友,与曾经向自己求过婚的男孩子好了,这等于把她对蒋天海的蔑视给抵消了。六莲的不舒服是在这里。不过想想他们倒也可能美满,反而是自己尚没有着落。不知将来要嫁的人,是什么样子,是哪一个?
  船仍在慢慢的滑行。六莲在无意之间,伸手折下了一枝含苞的小荷,放在鼻子底下嗅着,那花苞有一点点清香。她其实是知道,两个月来,最让自己念念不忘的一个人,就是白助理。阿爸的一句玩笑,实际上是石破天惊,只不过被自己掩饰过去了罢了。阿爸从来不跟她谈什么恋爱经,现在破天荒的说起这些,难道是洞穿了自己的内心秘密?这就是爱么?难道自己真的爱上了白助理?喜欢是一定的,白助理就是让人喜欢。不过,喜欢不就是爱吗?这个书上的词儿,就这样走到自己心里来了?六莲对此倒是不怕。爱什么人,是自己的事。美芬要嫁蒋天海,她一下就意识到了,两个人的选择,都跟自己有关。这样的结局,为什么让人有些伤感呢?六莲想了一会儿,明白了伤感的原因。喜欢白助理,是没有错的,关键是以后怎么办?白助理是个远在天边的人,阴差阳错的来到山村一回,终究还要回去。自己呢,能随他而去吗?就是到了海口,能维持住哪怕是现在的这种交往吗?至于别的,六莲不敢想下去,心头有些作痛。
  翁哥这时的心情很好,频频伸手去捉蜻蜓,孩子一样欢快。少顷,他说:“这日子,慢慢就能好了。鳖场不排污水,鱼就生得好。我的鱼,不是塘养的,不用脏泔水喂养,肠肚是干净的,到了镇上,都是海口的鱼贩来抢着收。”六莲听着,就像没听见一样,只是笑笑,并不答话。翁哥就端详着六莲说:“你是越大越漂亮了,我一天天看你在变。”这句话,六莲听清了,她连忙移开视线,望着远处说:“乡下妹子,有什么漂亮?”翁哥又说;“漂亮就是漂亮,中国最漂亮的女子,都是从乡下出去的。”他一直盯着六莲看,慢慢撑着船。静默了一会儿,忽然就说:“六莲,你嫁给我吧。”六莲一怔,收回了视线,不相信似地看着翁哥:“你说什么?”翁哥有些害羞的说:“我也可以过上好日子的。”六莲便呆了呆,半晌才说:“翁哥,你是昏了头。不要再说这种话了,送我回去罢。”翁哥脸红了红,神色骤然暗淡下来,只默默地把船划拢了岸。六莲说了句“辛苦你啦”,跳上岸就要走。翁哥“哎”了一声,六莲就止住脚步,警惕地听他要说什么。翁哥也不看六莲,插好竹篙,叹息了一声说:“六莲啊,城里人,是靠不住的。”六莲一下就有些恼,但她强压住,只淡淡说了一句:“我自己的事,我自有主张。”说罢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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